我素來對鄉土樹有著一種特殊的情結,它那背後,是鄉村農人生命的氣息和歲月的期盼;是鄉土經年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滄桑的家園。漂泊城市,我對曾經父親守望的那棵香椿樹越發深刻起來,一棵長於我心靈裏的大樹,在我生命的家園中蔥蘢著、葳蕤著,勃發著,時刻要漲破我的軀體……
打記事起,我就清晰地記得家前屋後都種上了幾棵香椿樹,後來老屋翻蓋時,屋後的香椿樹為屋捐軀了,成了咱家瓦房的座上賓。唯一遺留下來的是門前的那棵香椿樹。一棵挺拔俊秀的、筆直威武的大樹,在我幼年的天空裏,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我真的懷疑這世間造物主的存在了。我問父親,這香椿都這麼高大了,為啥還讓它長?父親歎了口氣,又意味深長地告訴我,這棵樹是我爺爺種下的,就讓它和你一起成長吧……我惘然地聽著,絲毫無法理解父親的深意。我打量著父親一身黝黑的皮膚,曆經磨難的臉龐,無語。父親十七歲時開始擔起家的責任,上河堤搶險,下大河捕魚,挑貨物走異鄉,幸得上天垂青父親的勤勞和堅韌,組合了一個幸福的家庭。父親對我的精心,與對香椿的精心是同等的。父親經常給這棵別樣的香椿樹澆水、施肥、鬆土,讓它長的蓬蓬勃勃的。父親不識字,卻教我九歲就開始寫門對。過年時分,父親忙前忙後,為剛上二年級的我壓紅紙、磨墨,那專著、那莊重、那深邃,常常擊倒頑皮的我,我不得不用笨拙的字開始塗抹陌生的對聯。盡管字歪歪扭扭,父親竟一臉的微笑,還不停地喃喃道,應該到了撐起門楣的時候了。
門前的香椿樹,在鄉村的飯桌上是一道美味的佳肴了。每到春天,那棕色的香椿頭,嫩嫩的,從枝頭上掐下來,再打上幾個草雞蛋,真是令人垂涎三尺啊。一般鄉村人家來了貴客才會有這樣規格的招待;要不就是把它摘下來,撒上鹽,醃製起來。這樣的活計在春天是村裏樂此不疲的事情。然而,在我家,隻能眼看著那美味從焦灼的守望和父親的嚴厲中老去,變成了碧綠的葉子。任憑母親的規勸,父親執意不肯。別的樹可以,惟獨這棵香椿樹不行,就讓它茁壯長吧,我們不能讓它受到一點傷害。
我和母親都不理解,為此,我的屁股上還曾留下了父親的五指山。
一棵枝繁葉茂的香椿樹啊,聳立在門前的空地上,為我們夏天的晚上挽住多少故事?月朗星稀的夜晚,奶奶坐在涼席上,在香椿樹下,教我學古詩,唱歌謠,還給我們講了許多神奇的民間故事傳說。清輝的月光從枝頭肥厚的葉子間灑落下來,為安逸祥和的夜晚增添幾許浪漫和詩意。一旁還有母親在為我不停搖起的芭蕉扇,父親噴香的酣睡聲。香椿樹,成了我們家納涼的最好去處了。有時,正在奶奶講得起勁的時候,不知從何方落下一隻小喜鵲,我們再探頭尋找時,才發現,不知何時這棵高大的香椿樹上已經壘上一個偌大的喜鵲窩了。幾聲脆生生的鳥叫,給我們又增添一些無窮的樂趣。
在父親的期望裏,在香椿樹的庇護下,我也和這高大的香椿樹樣,越長越高,似乎是沾了香椿樹的靈氣了,成績出奇的好。村裏的人都很驚奇,上輩人大字不識,兒子卻倒很出息啊!父親很是開心。最令父親陶醉的是,我是村裏第一個考上師範的,第一個從貧窮的人家走出去的娃子,一塊飛翔的泥巴。臨上師範的那段日子裏,父親一連喝了好幾次醉酒,醉夢中,父親蒼老的臉龐上依舊洋溢著興奮的微笑。
隨我遠行的,還有我的高大的香椿樹。為了學費,父親賣掉了心愛的香椿樹。父親當時的態度竟是那般的從容和平靜。我以為父親要傷感一陣子,要失魂落魄一陣子,陪伴了他五十多年的香椿樹說走就走了。沒想到悲傷和流淚的竟是我自己。
火車快要開了。父親又一次地揩幹我的淚水,深情地對我說,兒子,香椿樹去它該去的地方了,而你,卻是我心中永遠的香椿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