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窩籃(1 / 1)

從都市一腳陷入鄉村,那些走過我生命的物什,在我身上滾動著,蒸騰著,燃燒著。

窩籃,我們鄉下孩子生命的溫床。每一個從農村裏走出來的孩子,都有那段窩籃的時光。隻要在窩籃下墊上塊石塊或者斷磚頭,手輕輕一搖晃,窩籃就會搖擺上好一陣子時間。而窩籃裏的孩子則會在那悠悠的鍾擺裏沉沉入睡。

我坐過窩籃好幾年。母親在閑暇時光總會給我講這樣的事情。透過那斑白的頭發,母親的臉上總是洋溢著興奮的深情。在母親輕煙般的敘述裏,我幾乎看清楚了曾經幼小的我生長的真相。我坐在窩籃裏,周圍是厚厚的被子把握包裹,我帶著如花的帽子,望著屋頂以及梁上的標語。我家的老屋建造得早,父親特地請了本村的秀才寫了幾個大字:社會主義好!其實那時的我雖然終日大眼瞪小眼地瞅著上方,但那幾個字我根本就沒有停留過,隻有空洞、空蕩蕩的空間。這是每一個農家孩子的糨褓。生命從母親的懷抱裏生下來,就是這樣邁上征程的,呼吸陽光、空氣還有四季。母親說,隻有我哭的時候,她才手扶著窩籃的邊沿,輕輕地一晃,窩籃就開始搖曳著,我則在那溫馨的晃動裏停止了哭聲。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哭?也許,生命的成長時分,必須要有一個人在證明,證明慢慢長大。

我無法想象一個人終日坐在窩籃裏的模樣。就像現在我無法做到在母親身邊聊上半天的時光。那時母親就像一個陀螺,旋轉在日子的中央,我的中央。四圍是母親的馬拉鬆路程。記憶最深的是母親到戶外野地裏幹活,是我最無聲與靜寂的時間。母親說起那樣的事件,總有水一樣的物質從她臉上走過。母親說那時我最愛哭。母親說每次從野外急匆匆地趕回家,打開門上的鎖,總會看到我斑斑淚痕的臉龐,還有嘶啞的嗓子。彼時,我倔強地睡著了,隻有兩隻手在高高地舉著。母親說,那是我在找母親。黑洞洞的房間,靜謐得怕人,陪伴我的還有四周叫不出名字的蟲子,在黑暗中朝我鳴叫。我哭夠了,蟲子們就會在空隙間接著吟唱。回到家的母親匆忙從棉衣下掏出並不充盈的奶水讓我吃,我帶著哭腔和委屈使勁地吮吸著,我想那時的我肯定不隻是饑餓,還有恨不得讓母親抱在懷裏的念頭。經驗告訴我,一吃完,母親就會馬上趕回野地,繼續勞作。那段時間裏,收獲最大的是,就是我學會了和老鼠相處。大人們不在家時,老鼠們從我的嘴上奶水的氣味裏得到了可靠情報,鮮美的食物在那等著呢。他們邁著輕盈的腳步,從窩籃的邊沿開始攀援,一直爬到包被上,甚至接近了我的臉、我的手還有我的唇。我想揮手,可那時的我是不能揮手的,手不聽我的指揮。所以我就大聲地哭鬧。還好,第一次、第二次老鼠們被我嚇跑了,再以後,招數老到用盡,我就像一隻黔之驢,老鼠們不再害怕了,紛紛跑上來和我握手、親吻,兄弟般,小小的細牙竟然把我的嘴唇咬破了。這是我至今的印記。母親說起這事時,她說那天她抱著我哭了一夜。

窩籃什麼時候從我家消失,我和母親都記不清楚了。但我記得清楚我就是從窩籃裏長大的,在窩籃的搖晃中攢足了力氣站了起來,走出了家門走出了母親的視野。如今,我在回憶窩籃的夜晚,總有水一樣的憂傷席卷而來。深嵌著歲月滄桑的窩籃不見了。我眼看著母親一天天變老,身材也變得越來越小。恍惚裏我突發奇想,是不是母親越來越變得像小孩子了?要真是那樣該多好?我要把母親用包被裹著,放在那生命的窩籃裏,由我來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