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1 / 1)

我沒忘了當年知青曾有的業績,造出的近千畝水田。這是我尋夢的最後一個念想。

我踩著積雪,撥著濃密的葦草走了一段又一段,渾身沾滿了葦毛,頭發和睫毛掛著雪霜。

大約半個小時的路程,我終於看見了一條壩埂!

我抓著葦草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看著斷斷續續地伸向遠處的壩基,認出了這正是一條當年的上水線。隻可惜留下的不是渠壩的全身,沒了當年的模樣。

記得當年知青站在這壩頂上,曾經是多麼的榮耀,多麼的自豪!

那時全營三百多知青,剛剛在歡喜嶺落腳,就掀起了墾荒創業的熱潮。知青們苦幹大幹三個月,全部實現了大隊提出的大幹一百天的目標。

馮國珠書記在墾荒的動員大會上,向三百知青發出了“當年墾荒、當年收益,向荒原要錢!向堿灘要糧”的口號,我們青年義無反顧地撲向了荒野堿灘。在曠野裏,青年們個個撒了歡地幹,真不知道哪來的那股衝勁兒,哪來的那股拚勁兒!

從清晨五點到傍晚五點,一天整整十二個小時的體力勞動。工地上,男生個個穿著褲衩,光著膀子,頂著烈日,一個夏天每個人脫掉了幾層皮。

三連女知青都秀敏,曾經寫過一首詩,描寫出工的隊伍。至今,我還記得幾句:月人隱星稀,哨聲催人起。不是天明為何亮,鍬閃銀光照大地。若問隊伍有多長,昂首遙望排頭旗!由此可見,當時的知青墾荒隊伍是何等的壯觀!

那年初夏時節,歡喜嶺已是上下水線交織如網,近千畝水田取代了鹽堿荒灘。上秋,我們真的吃上了自己種植的大米,有了自己真正的家園。

那時看著墾荒的戰果,每每站在壩上,青年們總願意掐著腰,傲視著綠波蕩漾的八百畝水田……隻可惜沒留下一張照片。

可是眼下,茫茫的葦塘,無際的荒甸,讓我心裏一陣陣無名的恐慌,怎麼看不到當年水田的一點跡象?千萬別讓我在這片土地上,沒了對青年點最後的念想。

我癡心地繼續撥著萋萋的葦草,突然發現了幾個墳包。再往前,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墳頭,幾乎布滿了眼前的葦塘。

我確認這片地正是知青當年開墾的水田,今天怎麼變成了一片片的墳場?

這時,呼嘯的北風好像在恫嚇我,襲掃著葦蕩發出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

此時極度絕望的我,在這陰宅之地沒有一絲的恐懼,有的隻是憤怒和悲傷。

我一個箭步竄上最高的墳丘,怒視著腳下的一個個墳頭,竟像孩子似的喊道:“你們都是哪來的?為什麼要侵占我們的田園?這是知青用青春和汗水換來的家鄉!”

無人作答,沒有回聲。

我一屁股坐在了墳頭上,久久地看著眼前一片片的墳包,不住地流著眼淚。

迎麵的北風吹得那些墳頭上的枯草,一順水地朝著我點頭哈腰。仿佛在向我道歉,又好像訴說著它們無辜來到這裏的委屈。

是啊,我衝死人較什麼勁呢……

這會兒,惱怒、激動的情緒過了勁兒,自己清醒了許多。想到今天這些死人不也和當年的知青一樣,都是被人安排在這裏的嗎?

目睹著腳下的荒涼,麵對著眼前的一片絕望,我揪著的心裏畫著天大的問號:知青們當年奉獻出的青春、建設的家園,怎變成了這般模樣?

要知道,當年知青們披星戴月開墾著這片荒野的時候,已然失去了升學讀書的大好時光,丟掉了入廠學習技術的最佳時機啊!

光陰過去,知青返城時,所謂知青已經是不近知識的半文盲,沒有技術的勞動力。當下又是這些缺少知識,沒有技術的知青,無辜下了崗,離開了賴以生存的工廠。

眼下田荒了、人誤了。當年知青耗費的時光,荒廢的青春,向誰去訴?眼前的下崗回家,無助的生活,向誰去說?更沒想到二十年後的回鄉之旅,看到的竟是這番境況!

夕陽西下,荒野茫茫。

這裏沒有了知青的橋,沒有了知青的田,沒有了知青的房。

這裏失去了我青春的價值,失去了我懷舊的史證,失去了我依存的念想。

它已不再是知青心中曾經的故鄉,隻是地圖上的東郭葦場。

我這樣想著,走出了葦塘。

夜幕開始降臨,自己好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還在路上尋找,還在途中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