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餉櫻桃9000
宮·庭院深深
作者:蘇域
楔子
經年之後夏易儒終能得償所願。
尋得一處靜謐隱僻之地,逍遙做他的滄浪隱者。
有一方不大的庭院,卻移植了自少時起便朝夕而對的夜合花。
潮生理棹,潮平係纜,潮落浩歌歸去,總算能將這一生隨意消磨。
然而任憑山川冉冉,歲月駸駸。
任憑他房前堆滿了石塊雕刻而成的形色各異的江湖兒女。
任憑那些江湖兒女默默演繹了一出又一出悲歡離合的好戲。
他卻愈加惶急。
他終是沒能等來他的姑娘,自前度至此今。
壹
夏易儒這個名字於舒蔚而言是將近半月的手不釋卷。
每月下旬便是京城藍橋書院詩詞會友,廣納布衣才子的好日子。舒蔚往往會在那日來臨之前向太傅交上半月的功課,才可破例得上一日空閑,跑出宮去瞧夏易儒幾眼。
正是盛夏時分,出宮時刻尚且晴空萬裏,行至一半卻落了雨。舒蔚不喜雨天,隻因雨天會將她步伐拖慢,遂趕至書院時比往常遲了好久。
逐水亭中已人滿為患,舒蔚擠在人群外圍,踮腳擺首張望,總算於亭中某個廊柱後尋得了那人的身影。夏易儒曲膝於座上,斜倚廊柱,捧著一本破舊的書冊讀得津津有味,懷中仍是抱著他那柄木劍,自得其樂且旁若無人。
這一路電閃雷鳴而來奔波的心悸在瞧清他麵容此刻化為雲煙殆盡,舒蔚抹了一把濕淋淋的臉,瞧著瞧著笑容便不期然染上了唇角。
她可以如此般呆呆望上幾個時辰,直至薄暮黃昏。待到周遭人煙散盡,視野裏連那人的背影都瞧不清楚,她才失魂落魄戀戀不舍往返回宮城方向。
今日卻有幾分不同,連綿不絕的雨水教觀眾散得比往日早些,亭中激辯主角也訕訕失了興致。夏易儒卻始終旁若無人讀著書,眼角眉梢皆是興致盎然。
直至一柄長劍趨近挑開了那本書冊,伴隨著一人憤懣的埋怨:“時候不早了,把書還我!”
夏易儒嬉笑著跳起,半空中撈過那本書冊急忙閃至一邊,一壁急速翻閱,一壁安撫人心:“顯晟兄你再等上片刻,還差三頁,小翠如何昭雪還未說完呢。”
詩詞歌賦他永遠插不上嘴,一口木劍也非誌在仗劍江湖,小說畫本雜耍是他的最愛,每每閱到好玩的地方便記刻在木劍上,無事時拿來細細觀賞。
這是舒蔚窺視觀察一年有餘的成果。
顧顯晟卻沒了耐性,揮劍便向夏易儒破空而來,饒是夏易儒足夠機靈伶俐,然文不夠格,武不對路,躲閃之間又要分心於書冊之上,不免漸漸吃力。
眼見顧顯晟一劍便要直挑額頭,舒蔚一驚,順手撿起一方石塊便扔了過去。她本意是想給夏易儒空當逃脫,卻不防手下力道未控製得當,準頭亦偏了些——
舒蔚隻瞠目瞧見顧顯晟身體微晃,下一刻夏易儒便迅疾揣書入懷,向著自顧怔愣的她奔來,拽住她濕漉漉的袖子便跑,大聲而快活地叫嚷:“姑娘快跑,顧顯晟發起怒來可是要出人命的!”
她尚未從他陡然接近的氣息和溫度中回神,就為他話中那稱呼失了神。
母妃自小喚她小字陌南,宮人內侍畢恭畢敬稱她為主子,朝臣命婦眼裏她是資質中庸不甚起眼的四公主……從未有人喚她為姑娘。
笑嘻嘻難掩欣悅地喚她姑娘。
而這一段奔跑又仿若他們已是知交故人,他如此自然熟稔地將她領至書院後頭那片隱秘的竹林,斂衿而笑,見者有如玉山上行。
“在下京城夏易儒。今日有幸得姑娘相助才保住愛書,敢問姑娘芳名?”
舒蔚抬眸又匆匆垂首,顫聲向這窺視了一年有餘的男子遲疑開口,生怕一個未察便將這久長時日來的關注癡迷泄露:“陌南,我叫陌南。”
貳
舒蔚初見夏易儒是舊年初春某個豔風日。
藍橋書院來了某位前朝大儒的公子,太傅亦心生好奇,領著幾位學生出宮前來湊熱鬧。那日逐水亭人滿為患,舒蔚個子小,擠在人群中隻聽見從正中傳來談古論今的辯駁聲。
她不感興趣,正想轉身去尋個好去處小憩片刻,便在摩肩接踵的人群縫隙間驚鴻一瞥了倚在廊柱前捧書含笑的夏易儒。
靛青長衫,立於地上的木劍支頤,神情專注於手中書冊。那書冊封麵花哨得很,和周遭那些恃才傲物爭吵得不可開交的學子比起來,實在是突兀。
午後的陽光悉數棲於他身側,他身後是庭中的綠草鬱鬱花樹芃芃,舒蔚似乎可以瞧見他呼吸間引起眉眼紋路的變化,好看得教她挪不開眼。
不著一字,通身風流意卻撲麵而來。
隻那一眼,便將那人如山崩地裂般緩緩往她心裏推,不可忘懷。
她悄悄看著,為得那一天的空閑在功課上煞費苦心,倒也不求與他相識攀談,隻求能躲在樹後,肆無忌憚瞧上他一個午後,便已經對得起芳辰大好。
舒蔚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也能與他咫尺攀談,笑說紅蓼花繁黃蘆葉亂,恍惚間猶似神交數年故人來。
自那日後她再來,夏易儒便噙笑收起畫本來找她說話。兩人躲在藤蘿架下天南海北地聊,起初舒蔚還有幾分羞赧局促,但在夏易儒層出不窮的有趣話題下漸漸也拋開了那些顧忌,和他爭論起書院裏誰做的詩最厲害。
夏易儒看了太多書,稗官野史,大理寺案,傾談之間信手拈來,直聽得舒蔚歎為觀止。他不曾提及舒蔚的家世來曆,不曾詢問她為何會在那日伸出援手,他隻是將話題逐一延伸,偶爾替她整齊被風撥亂的發絲,眼角眉梢皆是暖意。
夏暮時太傅抱恙,舒蔚得以日日出宮來尋夏易儒。來時夏易儒正在桌案上習字,習的是唐代大家褚遂良的楷書,自成風骨。
“我父親也習褚遂良的字,你們的字跡可真相似。”
夏易儒大笑,一闋柳詞臨了良久,卻不複方才鎮定心緒。餘光瞥見身側那人緋紅色麵頰和明麗眼眸,筆尖一顫,索性暗自懊惱不已地扔了筆。
“本以為你下旬才來……走,帶你捉魚去。”他作勢要來牽她手,但不知為何將要觸及時卻又心生退縮,隻好轉而垂首把玩腰間木劍,借以掩飾顏熱。
舒蔚卻對那字帖煞有興趣,仰首憧憬望他:“你教我寫幾個字吧。”
她瞳眸間似有溫度,四目相對隻那須臾,便讓他不禁失了神。
夏易儒不自然側首,頷首示意她靠近:“指尖要與筆杆融為一體才好,撅、押、鉤、格、抵動作要流暢,腕上使力。你來試試?”
舒蔚彎眸,自他指尖接過筆,指尖相觸之下有一股熱流自血脈而上直通心底,讓她第一個字就顫了筆,好在夏易儒沒有察覺,她適才鬆下一口氣。
她並不知夏易儒的目光並未放在筆尖。
她離得如此近,近到他可以感知對方的溫度,呼吸吐納之間的氣息憑空傳遞而來,讓他僵直了背脊,目光放在頭頂紫色藤蘿花上才算安寧。
叁
曾助先皇平定塞北叛亂的權臣景安侯膝下有三子。
小公子夏易儒是其中最不成器的一個。
太傅近來總愛拿夏易儒說事兒,警示那些課上看畫本的學生,其中便有舒蔚。他氣得胡子都跟著顫抖,恨鐵不成鋼道:“你們瞧瞧侯爺家的三公子,那副不成器的模樣真是……”
舒蔚暗中瞥嘴,無暇去顧及他的真是。近來夏易儒多了件石鼓,掌心大小的棕紅色石塊,其上找工匠刻了“清風朗月”的字樣,精巧地緊。她瞧著眼饞,總想弄來把玩一陣子。
翌日得空去找他,他正將木劍上的字句轉移刻到石鼓之上。舒蔚在一旁瞧著,待他刻得差不多才出聲提議:“咱們打個賭吧。”
夏易儒將石鼓上的石屑拂走,挑眉:“什麼賭?”
舒蔚凝睇他靈巧而纖長的指尖,恍惚中有片刻分神,而這分神驅使她肆無忌憚說出賭注:“我若能猜中你如今看了幾多遍漢家後宮野史,你便將這石鼓贈予我如何?”
麵前那人聞言訝異,卻難掩眉梢唇角雀躍期待之意,欣然應允,像是篤定她猜不中。
“九遍。”從舊年入秋至今歲夏至,她幾乎可斷定扉頁上有幾許他吃完燒餅揩下的油跡。
等著看她笑話的促狹笑意凝滯在夏易儒唇角,他眼睫微顫,耳根處卻不知何故染上熱意,教他出口時內心很是幾分顫栗:“……你可真是,瞎猜了吧你。”
然舒蔚確確說中他心底,見她欣悅之情溢於言表,他亦牽起唇角。
刻刀複被他握在掌心,隨他所念字句落於石塊之上:“綺陌南頭,記歌名宛轉,鄉號溫柔。”盡得豬遂良筆尖神韻的小字鐫刻於石鼓正中。
為舒蔚的小字。
止不住的麵紅耳赤在他將石鼓鄭重贈予自己時攀上最高峰,她目光躲閃欲言又止,卻不知在如此安恬氣氛下說甚,糾結間便聞他溫聲道:“明晚可有空,有好東西給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