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牆寂寂9350
宮·庭院深深
作者:柏顏
主子有她們所要爭奪的恩寵,奴才也有奴才們要奔的前程。
後宮諸人不外如是。
[一]初蒙聖光
鳶喜在祝嬤嬤的帶領下一步步走向如今炙手可熱的所在——毓秀宮。後宮中人提起裏麵住著的這位小主,兩眼無不放出耗子般的精光:“小小貴人根本擔不起一宮主位,可皇上卻賜了整個毓秀宮給她一個人住。真是抬舉!”
豈止是抬舉——
穿過長巷,進入宮門,剛踏進內室一股清雅流水香就漫不經心地湧進鼻息,鳶喜識得那是太宗最寵愛的薑妃親手所製,名貴非常。
鳶喜行了個大禮:“慕貴人吉祥,奴婢叫鳶喜,是內務府新指了過來服侍小主的。”
慕貴人剛從小憩中醒來,倚在白緞狐皮鋪就的睡榻上慵懶地打了個嗬欠,眼波透過珠簾悠悠蕩蕩地漾過來,漫不經心打量鳶喜一眼,轉瞬視線又移到那些皇帝新賞的珠翠闌珊上。微揚了揚手:“本宮嘴裏沒味得很,你便去燉些雪蛤罷。”
“是。奴婢這就去。”鳶喜極謙恭地打了個千兒,退出去。
鳶喜到小廚房才知道並不是尋常禦膳房片好的雪蛤幹,而是養在泉水裏活蹦亂跳的活物,一時有些怔忡。祝嬤嬤繞進來,支開其他宮人,輕聲道:“犯難了?”
鳶喜不置可否。
祝嬤嬤撥弄著手上那串與她身份極不符的浮花碧璽金絲手釧,語似貼心道:“雪蛤滋補,所費工夫煩瑣,更何況,雪蛤那味兒當真是越吃越膩,尋常都是用來解辛辣酸味一味甜津。這會兒你就是做得再好,慕貴人不會有胃口。”
祝嬤嬤貌似無奈歎口氣:“看樣子,慕貴人是不打算留下你。”
說話間,鳶喜已經利落地處理那些活蛙,剪開小腹,取出奶白色蛤油,兌著牛乳來回攪拌。
“讓不讓我留下是小主的主意,能不能留下,卻在我自己的本事了。”這話從一介宮女口中說出已極是倨傲,而鳶喜臉上卻隻一味的卑微恭敬。祝嬤嬤不覺拊掌,微笑道:“好,好,不枉我力薦你。”
鳶喜捧著燉好的雪蛤粥回到暖閣內,流水香的味兒又重了幾分。慕貴人仍舊半躺著,一名宮女跪在地上用象牙小槌輕輕地捶打著她微微浮腫的小腿。
慕貴人漫不經心地攪拌了幾下,略嚐了嚐立時吐出來,剩下小半盞悉數傾倒在正捶著腿的宮女身上,一截手臂燙出觸目驚心的紅。
“你就是拿這種工夫敷衍本宮?!”
眼看慕貴人要對鳶喜用刑,夜幕如斯中一道明黃色正款步進來。
慕貴人斂住怒容,頃刻間換上一副含羞帶怯的臉,媚笑道:“皇上這個時候怎麼過來了,也沒叫人通傳一聲。”
“怎麼,你不高興?”
皇帝明顯是剛批完折子,隻著了常服,明黃色的長衫於腰間係一條龍腰,越發襯得身材頎長,周身籠罩著淡淡的龍涎香。麵容俊美而威嚴,透著少年帝王獨有的微微青澀和無上尊貴。
“哪有,”慕貴人攙皇帝到軟榻坐下,嬌羞道,“皇上慣會取笑臣妾。”
皇帝挽過她的手,關切道:“怎麼手這樣涼?朕不是前幾日才命禦膳房送來雪蛤給你滋補身體,可用了些?”
“皇上本是一片好意,可這雪蛤名貴,不是什麼人都能烹製得當,這不,被糟蹋了好一些。”說話時,委屈地望了鳶喜一眼。
鳶喜端著湯蠱已經跪了許久,頗為吃力,強忍道:“雪蛤不符小主口味,是奴婢無用。”
“既自知無用,就從哪來回哪去罷。”慕貴人毫不猶豫地擺擺手。
然而,鳶喜並沒有立刻退下,而就在這個空隙裏,皇帝看住她緩緩道:“且慢。拿來給朕嚐一嚐。”
鳶喜立刻伺候皇帝用了一碗,皇帝細細品來,竟一口氣喝完還複添了一碗。
慕貴人見狀趕緊阻止:“皇上,這雪蛤多食生膩,太過甜津可不利消化。”
皇帝滿足地喝下最後一口,也不理慕貴人,隻是與鳶喜說話。
“讓朕猜猜,這裏麵放了百合、沐芝、靈鬆,還有八厥?”
鳶喜恭敬一拜:“皇上都說對了,除此之外,湯料是用筍尖烏雞湯細細熬製而成……”
皇帝頷首拊掌:“因此,這蠱雪蛤羹才吃得這樣香氣四溢,鮮美異常。”
鳶喜低眉俯首道:“謝皇上誇讚。”
皇帝端起茶杯轉向慕貴人:“內務府倒是辦事得力,給你挑了這麼個廚藝上乘的宮女來伺候,你可要好生養著。不過,”皇帝略喝了一口茶,不動聲色道,“方才你說這雪蛤甜膩,不知是你否味覺錯亂,得空還得請太醫來瞧瞧。”
慕貴人在一旁聽皇帝與鳶喜說了這麼許多,早已冷汗涔涔,這下聞得皇帝口中責備之意,更有些慌了,“臣妾……恐怕是胃口不佳,這幾日……”
皇帝沒聽她講完,已經起身:“罷了。”
慕貴人急切道:“皇帝今晚不留下來陪臣妾嗎?”
“朕回養欽殿批折子,你歇吧。”
皇帝剛走遠,慕貴人起身就給了鳶喜一耳光:“在本宮眼皮子底下裝乖賣巧,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二]子嗣
殿中央那鼎焚香爐靜靜地燃著,流水香的芳澤越來越濃地淌出來。
鳶喜臉上火辣辣地疼,仍然隱而不發,聲線平穩道:“小主疑心奴婢,奴婢就是受天大的委屈也無所謂。隻是,小主可得當心腹中龍子。”
慕貴人以為自己聽岔了,指著她狐疑道:“你說什麼?”
“奴婢瞧著小主麵帶倦意,小腿浮腫,食不知味,且麵色極為紅潤——殿內所點流水香中有一味能使人清然明朗。但若孕婦聞了隻會血氣上湧,胎像大動。實在不利。”
鳶喜說了這樣一大篇,慕貴人隻聽進去一句,又疑又喜:“你是說本宮懷有身孕?”
鳶喜微笑篤定道:“小主若是不信,大可宣太醫來瞧瞧便知真假了。”
祝嬤嬤高興之餘又含了一抹猶疑,但很快就被掩飾過去:“要是真的小主可就大喜了,奴婢這就請範太醫去。”
[三]惠妃
祝嬤嬤最先去的卻不是太醫院,而是一處冷僻蕭條的所在。
蔥蔥鬱鬱的破敗宮闈後,早有一名一身黑衣連頭上也戴著黑色鬥笠的人等待著。
“奴婢見過惠妃娘娘,惠妃娘娘久等了。”
黑衣人微微頷首,親自扶起她:“什麼惠妃,如今本宮原是小小貴人都不如的。”
祝嬤嬤連忙寬慰:“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咱們細細籌謀,總有複寵一日。”
惠妃握緊祝嬤嬤的手,竟含了一層蒙蒙的淚:“真會有嗎?”
自從新帝登基第一年,惠妃之父在朝堂上公然反對為太後新修宮邸一事,惹怒太後,不過數月就被幾名老臣齊齊彈劾,下了大獄。惠妃心急,去求皇上,沒想到太後也在,當即就被太後以“後宮怎可幹政”為由打入冷宮。
錦簇繁華容易過,冷宮淒清仿千年。
不過兩年光景罷了,惠妃早已不複當年新帝登基時冊封為妃時風華正茂,寵冠六宮。祝嬤嬤尤記得她收拾細軟往冷宮去的那一日,哭得鬢發淩亂,脂粉殘妝,就那樣跪在雨中整整五個時辰,終於得見聖顏。
然而,皇帝金口玉言,怎可朝令夕改。
她是那樣爬到皇帝腳邊,極盡哀哭,就連當時隻是路過的鳶喜無意間看見了也忍不住動容。
皇帝亦是鬱然:“你身子向來不好,最不能受寒,何苦執意如此?”
她奮力仰起臉,任千萬顆豆大雨點爭先恐後地拍打在那桃花般的容顏上。強忍著苦楚戚戚道:“皇上若是真疼愛臣妾,就請皇上再疼一疼臣妾,別叫臣妾去冷宮,別這麼對臣妾的阿瑪,他即便有錯,也是對皇上的一片忠心啊!”
皇帝聽著她到份兒上仍口口聲聲念著自個兒,議及朝政,太陽穴上青筋突突跳起,瞳孔裏也有明火躥起,語氣陡然冰冷,一腳掙開她雙手的牽絆,肅色道:“嶽公公呢?”
一名太監立時出現,還沒來得及行禮,就被皇帝踹倒在地:“朕讓你親自送惠妃去冷宮,你卻讓她在這兒淋雨!這點差事都辦不好,朕看你也是不中用了!”
隨著一聲令下,即便這太監鬼哭狼嚎著求饒也無用,惠妃眼睜睜看著伺候了皇帝十來年的太監就在邊上被亂棍打死,便再也哭不出聲來,乖乖地入了冷宮。
兩年裏,皇帝從未踏足冷宮一次,後宮中也無人敢提及“惠妃”這兩個字。
唯有曾受惠妃恩惠的祝嬤嬤,兩年來倒是十分盡心。
惠妃念及此,不由得握緊了那雙手幾分:“本宮身在冷宮,是萬萬也不能的了,一切都要依仗嬤嬤。”說著從懷中取一支攢珠花釵殷勤地塞到祝嬤嬤手中。
祝嬤嬤不動聲色地揣入懷中,恭敬道:“奴婢定對娘娘忠心不貳。”
客套之後,該入正題,惠妃問道:“皇上還是很寵幸那個慕貴人嗎?”
祝嬤嬤略遲疑道:“不過貪新鮮罷了。”
“已經一年了罷。”惠妃猶自感傷,“她很美嗎?”
“自然不及娘娘風華。”祝嬤嬤此言不假,即使經過流光洗練,那副傾城之容在月光映襯下反而更顯清逸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