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人曾全心全意地撲向我
轟趴
作者:火鍋
天氣好的時候我出去散步,小花園裏有一個爺爺帶著孫子玩耍。小孩子一歲多,大概剛剛會跑——中國話是很精確的,是會“跑”而不是會“走”,因為他還不會走,隻會跑。走其實比跑要難,需要更強的平衡能力。
小孩子雖然小,卻被打扮得很成熟,小分頭,小西服,皺巴巴的牛仔褲——可愛是可愛,我是不會這麼給孩子穿的,因為不舒服。套用朱自清《荷塘月色》的話就是,“可愛是你們的,我什麼都沒有”。
忽然爺爺登高望遠了一下,神秘地對孩子說:你看看,誰來了?
他的語氣裏有一種得意,好像埋伏了一個寶藏一樣,預知看到它的人會有大驚喜。
孩子傻乎乎地抬頭看了一下,沒有看見什麼,再看了一下,看見了。他馬上扭著屁股跑過去,用他如今所能掌控的最勇敢的速度。
媽媽!媽媽!
他叫著。
這個孩子的媽媽看起來是個比較神經大條的婦女。她皺著眉頭在想著什麼事,看到孩子向她跑過來,也沒有讓她的眉頭舒展開。
她大概覺得一個簡單的擁抱就足夠了。
但顯然不是。
孩子在她的懷抱裏扭來扭去、拱來拱去地喊著:媽媽,媽媽。
很快這個媽媽放棄了她的煩惱,投入到媽媽的角色裏去,她撫摸著孩子的頭和背,嘴巴裏說著:喔,寶寶乖,喔呀呀,寶寶乖,噢。
在我的生命裏,有兩個人曾經這樣全心全意地撲向我,一個是我弟弟,一個是我兒子。
我比弟弟大六歲。從學校放學回來,走過一條種滿石榴樹的小徑,就拐上了一條紅色的磚路。一般而言,我弟弟正被保姆帶著在那條路上玩。我弟弟看見我,就會和那個小孩子一樣,用最快的速度歪歪扭扭地向我撲過來,不同的是他高聲地喊叫著:姐姐!姐姐!
有的時候他像頭小牛一樣把我頂個屁股蹲兒。
這種動作特別能夠激發一個人的母性,哪怕這個人是個小女孩。
很小我就像個媽一樣管理弟弟。我家的小院子有棵香椿樹,為了讓我弟弟能夠長個高個子,我常常端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裏,督促他一遍遍地跑過去,跳起來去夠香椿葉子。那時候他也就八九歲,我真是高瞻遠矚。大學我讀英語係,他剛入初中,寒暑假我就是最嚴苛的家庭教師,完不成作業會體罰——扭臉蛋、打屁股。我弟弟是個老實認真的孩子,隻會哭。長大後他控訴我——我則隻記得我的善行,不記惡舉——這麼做的不是我一個。我讀博士時,弟弟考上山大,軍訓時候我買好吃的給他,帶他吃所有我們能吃得起的館子,幫他出謀劃策追女孩子,生病的時候帶他看病,租各種好看的碟子讓他消磨病中時光。
之所以記得這些事,是因為我的身體出現了事故。這個事故一出,親人們紛紛跳出來說多麼愛我。我弟弟說我為他做過的所有事,他全部都記得。
我其實不怎麼記得了,因為我其實是個涼薄的人。愛隻有那麼多,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幾乎全部轉給了他。
我媽媽有時候喊我兒子的名字時會口誤成我弟弟的名字,我有時候也會。
這一天我回家的時候,正好看到遠處兒子和他奶奶從幼兒園回來。他腿很長,身體細細的,是介於幼童和少年之間的樣子。他看到我就笑了,我想了想,忽然蹲下來,對他伸開雙手。他停住了,顯然對這個久已不見的動作感到有點陌生。可是很快他就恢複了所有的回憶,快樂地用少年的步伐向我跑過來,撲到我的懷裏。
他身上有黃色太陽暖暖的光。摸著他剛剛剃的頭發,對我而言,瞬間就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