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猴子的進化(1 / 2)

猴子的爸爸被遊街、批鬥,然後判刑、勞改,好像取消了做人的資格那樣。可是,猴子和他的妹妹卻沒受欺負。不但沒受欺負,猴子在我們一群小孩當中,地位反而上升。幾乎所有的小孩,爸爸媽媽被打成“牛鬼蛇神”,小孩就像打了霜的莊稼,抬不起頭,甚至,其他小孩也模仿大人來揪鬥。猴子的爸爸挨鬥、勞改,他成為反而有威勢的唯一的小孩。

猴子爸爸姓潘,他當然也姓潘。我們隻叫他猴子。這個綽號,跟他的身體有關,他長得精皮精瘦,很機靈,很敏捷,他的下巴頦長著一個瘊子,瘊子上生出像觸角一樣的一根毛,他舍不得撥掉。我們把瘊子稱為猴子,好像一個猴子懸在他下巴頦的懸崖上邊。猴子的爸爸上了山,我覺得猴子越發像猴子了,因為他吃東西很雜亂,像猴子。

猴子的爸爸自然是“牛鬼蛇神”(那時,我的眼裏,進“牛棚”

比上山勞改還要嚴重),一幫小孩就來找猴子。造反派已抄過了猴子的家,一幫小孩也來趁火打劫,小孩隻是想要一些小孩喜歡的東西,譬如猴子養的兔子,那不屬於“封資修”黑貨,可是,

小孩們看中了他那隻青紫藍毛色的種公兔,還有威武的大公雞。

猴子的妹妹嚇得哇哇哭了。

猴子說:哭個啥?沒出息。

妹妹的哭一下噎住了。一群比猴子高比猴子胖的小孩要往養兔子公雞的高粱棚裏進。猴子擋在門口,說:有本事踩著我過去。

小孩們戴著紅小兵紅袖章說:你爹是牛鬼蛇神,你還囂張什麼?

猴子拔出腰間的一把刀子。刀子在陽光裏閃著耀眼的光點。

我在後邊湊熱鬧,認出那是英吉沙小刀,不知猴子打哪兒弄來了這個裝備。

小孩們一愣,說:你想跟“無產階級專政”對抗嗎?!

那時,我們已掌握了大人的一套政治術語,連大人都不敢違抗。

猴子舉起小刀,一晃,像一個閃電,他的手臂開了一朵鮮花——血從長長一溜刀痕中冒出來。

一見血,小孩都嚇住了,然後,前邊的往後退縮,被退縮的晾在前邊的又往後退縮,一層一層交替地退縮,最後,一轟而散。

血、血、血!

那一次,許多小夥伴似乎忘了猴子的爸爸是“牛鬼蛇神”,竟然恢複了和猴子的關係,而且,猴子無形之中成了小夥伴們的頭領。

每當看見猴子手臂那道刀痕,我就想到那朵鮮血的花朵。

我發現,大人造反和小孩造反目的不一樣。大人造反是把誰

誰打倒,小孩造反無非對什麼感興趣,一般跟食物動物有關,隻是打著“革命”的幌子。我們小孩很會模仿。

猴子養的種公兔,會對小夥伴開放。小夥伴會抱著母兔來猴子的兔窩,接受種公兔的配種。我們都喜歡“青紫藍”。那一年,到處都“播種”著“青紫藍”,那是和猴子要好的標誌。猴子會拔根公雞羽毛給對方。

猴子的爸爸上了山,他的媽媽據說被嚇死了(膽子小,受不了,其實是跳澇壩自殺了)。剩下猴子,飯票也不會控製,往往下半個月到處找食,像他養的幾隻鴿子,都自己覓食。我偷家裏的飯票貢獻給猴子。我跟猴子在一起,他有啥,我吃啥——爸爸的飯票哪經得住吃?我們都是小孩的胃口,大人的肚子,很能吃。

我爸爸被打倒——走資兵、反革命,猴子像是我的保護傘了。

他爸爸寫錯字也被判刑,我怕寫錯字,還是寫錯字,被罰抄 100遍,我受不了重複。我對漢字恐懼,怕它會故意錯。我還不知道“運動”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爸爸不在家,猴子稱“大王”。那時起,猴子就像一隻純粹的猴子了,他逮住什麼吃什麼,碰上什麼吃什麼,像猴子一樣雜食。好像他返回了進化到人類之前的原始狀態。

譬如說,麵條裏有一隻蒼蠅。猴子說:蒼蠅蚊子都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