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裏走來走去,走得我心裏發慌。
我時不時地提防著爸爸長著老繭的大巴掌,一扇,會扇飛我。爸爸身材魁偉,這些天,背駝下來了,仿佛有什麼很大很重的東西壓下來,卻又看不見。
在學校,同學說:你爸爸是走資兵,反革命。
爸爸曾經給很大很大的一個“首長”當過警衛兵,“首長”
被打成了“走資派”,我爸爸順理成章就是“走資兵”了。有時候,我常聽爸爸媽媽在嘀咕什麼,像圈裏我養的那對兔子,膽子小。
媽媽還會燒掉些什麼,往爐子裏一塞。
我想,什麼*煩就要降臨了。不過,我不懂得大人的事兒。
我賊精賊精地瞅爸爸的神色。爸爸似乎有了什麼主意,說:你把東西交給兒子吧,省得生事兒。
爸爸出門了。我像鬆了綁一樣,渾身輕鬆自在起來。
媽媽說:你過來。
我挪到媽媽麵前。媽媽掀開枕頭下邊的褥子,那是棉絮套著的一層布,撕開一拃長,媽媽掏出紅綢封包的東西。
媽媽說:你把它藏起來。
我說:啥?
媽媽瞪起眼,說:小孩別多問,也別去看,啥時候我要,你再拿出來,別人來問,你不要說。
我接過來,能感到裏邊硬硬的幾個東西。我想到了水果糖。
不過,肯定不會是水果糖。
媽媽說:你別打開,我做了記號,打開過我能看出,聽沒聽見?
我說:放在哪裏呢?
媽媽說:你藏東西喜歡怎麼藏,你就藏在哪兒,別打開,你爸爸可不叫你打開,聽進耳朵裏了吧?
我點點頭掏掏耳,說:聽進了。
我就去門前堆放雜物的高粱稈棚裏,棚裏一小半是兔子圈和雞窩。這屬於我的領地。兔圈的平台上放著曬幹的苜蓿、沙棗(越冬的兔食和雞食),我覺得耳朵裏癢癢,就去摳,像是剛才媽媽生硬的話鑽進耳朵裏,耳朵還不適應。
手指仍感到小小的綢袋裏的硬物,像螺絲帽。媽媽第一次叫我做主藏東西,這是相信我,似乎一家子的秘密托付給我了,顯然很要緊。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紙麵包上,那是用牛皮紙折疊的遊戲玩具,農場的孩子稱它為“麵包”,大大小小,遊戲起來,輪換著將“麵包”往地上拍摔,撲地扇起的風力要是扇翻了對方的“麵包”,就贏了,對方的那個麵包就屬於自己的了。
紙麵包的材料用尿素袋包裝的牛皮紙最佳,而且,“麵包”
的形體越做越大,大了,相應的風力就大。兔圈平台上的紙麵包
按大小歸類,分別摞起來,這是我的勝利果實。我挑了個巨型“麵包”,大若扇子,打開,把媽媽交給我的東西放進“麵包”的肚子,仿佛大“麵包”懷上了小“麵包”。我將巨型“麵包”墊在最裏邊最下層的一摞。一般情況下,巨型“麵包”不輕易拿出去參加“戰鬥”,那是我擁有實力的標誌。這跟樣板戲《紅燈記》裏李玉和的台詞差不多:媽,有你這碗酒墊底,什麼樣的酒我都能對付。
傍晚,爸爸回來。桌上,隻聽見咀嚼的聲音。我似乎有功了,吃得吧唧吧唧特別響。
爸爸說:吃給別人聽呐?
我想到剛才的聲音是無意中模仿著槽頭的豬吃食。一直到睡覺,我都盡量不弄出響動,生怕惹爸爸發火——莫名其妙地發火。
我像是爸爸的出氣筒。我覺得自己很冤枉。
早早地,熄了燈。我腦子堆起了紙麵包。不一會兒,我聽見爸爸媽媽在說話。
爸爸說:弄不好要來抄家,藏好了嗎?
媽媽說:小孩藏的東西大人找不到,來抄也是抄大人的東西。
爸爸說:要是抄出了那東西,人家會上綱上線。
媽媽說:那是我的嫁妝,怕啥?哪個女人沒一二個?
爸爸說:我戰鬥獎章,是不是會有麻煩?
媽媽說:麻煩個啥?又不是打自己人。
我在腦子裏搜索家裏所有的東西還有什麼我沒見過?半夜,我做起了夢,巨型“麵包”生崽了(像母兔那樣),生出個小“麵包”,我怎麼也打不開小“麵包”,似乎用沙棗膠膠住了。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