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從食堂打飯回來,一個白麵饅頭,兩個苞穀麵饅頭,一碗豬肉炒白菜。本來,媽媽打算炒個蘿卜絲,燒個湯,可是,她板著個臉。爸爸、媽媽、我,三個人坐下。我的快速反應是:我是不是惹啥麻煩了?
我沒敢去拿白麵饅頭,看看爸爸,再看看媽媽,我提前做出“接受批鬥”的準備。
爸爸說:咋啦?吃呀,看我幹啥?我又沒戴高帽子。
我拿起白麵饅頭,還是像犯錯誤的樣子。我琢磨著我究竟哪兒出了差錯?
媽媽說:我要給嶽老師寫大字報!
我嚇了一跳,我說:媽媽,你別寫,我還要上學呢。
媽媽說:她把你的鼻子打出過血。
我說:沒……打,是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愛出血。
媽媽說:要寫,我叫人幫我寫,她現在不是老師了,被清理出教師隊伍了。
我想起嶽老師給我剪手指甲(我用指甲抓破了同學的臉)、幫我給爸爸寫信(嶽老師修改了我的作文)。我想起這些,我說:
媽,你別寫,算了吧。
媽媽顯然已拿定了主意,說:要寫,連隊職工都在寫。
我說:他們在批判牛鬼蛇神,嶽老師是老師。
媽媽說:她不是老師了。
我說:不是老師了你也別寫。
媽媽說:不長記性,沒有覺悟,你喜歡她把你的鼻子打出血?
我說:不是……我的鼻子一碰就出血。
晚飯後,媽媽出門。第二天晚飯,媽媽端出了紅燒豬肉,還燒了菠菜豆腐湯,湯上麵漂浮著一層稀罕的油珠。媽媽像出了一口氣,說:大字報貼出去了。
媽媽仿佛發射了一顆炮彈,擊中了嶽老師。我怎麼再有臉見嶽老師?那麼好的菜,我吃得很艱難。媽媽說,是托連隊的一個上海青年寫的,一手毛筆字真好。她說:你要好好練毛筆字。我說我一聞到墨汁的氣味就想吐。
放下半個白麵饅頭,我趕到食堂,那個飯廳能容納全連的職工開會。食堂還亮著燈。飯廳裏裏外外掛滿了大字報。風掀動著大字報,像女生的裙子。反正是密密麻麻的黑字,紅叉叉在姓名上,姓名前,要麼是“打倒”,要麼是“砸爛”。我找到飯廳裏批判嶽老師的大字報,“嶽誌輝”三個字,分別打了紅叉。上綱上線,上掛下聯,大字報裏,把我鼻子出血上升到“摧殘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的高度。仿佛我命定是未來的“接班人”。我站在大字
報麵前,這下,嶽老師完蛋了——罪上加罪。我覺得媽媽,不,是我把嶽老師往麻煩裏推了一把。那口氣似乎是我在控訴。
早晨起來,我的枕巾上留著一片鼻血。媽媽大驚小怪地說:
看看,嶽老師把你鼻子打出血以後,它就習慣性流血了。
我說:媽,是我焐出的血,被子太熱。
媽媽像是舉著一麵旗幟,也像拿著“痛述血淚史”的憑據,說:這是後遺症,我還要寫。
我說:媽,這跟嶽老師沒關係。
後來,我在成語詞典裏翻出個“落井下石”,那個成語對應了媽媽的做法。
媽媽說:我咽不下這口氣,過去拿她沒辦法,現在我不放過她。
媽媽給我要來了毛筆、墨汁,說:閑在家沒事兒,把字練好,媽媽不能老是求別人。爸爸逼過我練鋼筆字,現在,媽媽又逼我練毛筆字。可是我在學校主要用鉛筆寫字。中午,媽媽要我去食堂打飯。食堂站了數十個陰陽頭,都站在大字報前邊,看批判自己的大字報。職工已蹲著站著吃飯了(絕大多數是單身職工)。我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我想不到一個女老師剃了陰陽頭竟是那樣,可我還是看出是嶽老師。她朝我微微一笑。笑得我慌了,一陣臉熱,我想我的臉一定紅得不得了。我避開她的目光。她看著以我的名義批判她的大字報,她怎麼還笑?大概她看出那不是出自我的手——筆跡、語言,我還沒那樣的水平,畢竟我還在念小學(停課鬧革命了)。我得把練毛筆字的一套工具全都塞到高粱稈棚裏了。
我匆匆打了飯菜。媽媽要我打飯,用意很明確。她說:你看見啥了?
我說:媽,你不要寫大字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