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憶苦飯(1 / 2)

除了批鬥會,還有憶苦會。我弄不清鬥人和吃飯有啥關係。

憶苦的主要內容,就是吃憶苦飯,那是“解放前”的滋味,又將中國和世界掛起鉤,“世界上廣大民眾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整個連隊,唯有劉釘子率領全家列隊進食堂吃憶苦飯。

劉*是我的同學。我們喜歡叫他拉稀。他前邊是他媽媽(攙扶著姥姥),領頭的是他爸爸劉釘子。劉釘子在連隊當木匠,他擅長用釘子。

拉稀後邊跟著四個妹妹一個弟弟,從高往低排列,最後那個剛進連隊的托兒所。拉稀的媽媽也是托兒所的保姆。大概劉釘子預先排練過了,全家九口人,一律拿著搪瓷碗,顏色、花紋各異,大多數碗斑斑駁駁,估計使用時磕磕碰碰,掉了搪瓷,可以想象他家開飯時爭先恐後的場麵。不同的是,前三名拿筷子,拉稀之後,都拿木勺,木勺出自劉釘子的手藝。

全家一路敲著碗,碗底朝上,敲起來叮叮嘭嘭,最小的兩個敲不到點子上。他姥姥沒敲,端著空碗,像個乞丐,隻差一個打狗棍。這個吃憶苦飯“代表團”進入懸掛著橫幅標語的食堂大門,

大人小孩盡管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卻還是忍不住笑起來。

六個孩子,如同六個音符,加上敲碗模仿打擊樂器,真像參加比賽的儀仗隊。拉稀害羞了,臉一陣一陣紅,像拉屎憋不出屎。

他的弟弟妹妹,受了大家的起哄,敲得格外起勁兒了。

趙指導員做了製止的手勢,說:這是吃憶苦飯,不是慶祝會。

劉釘子止步,回頭說:立定,解散。

拉稀的五個弟妹像過街老鼠似的散開,直奔飯堂中央的一個大鐵鍋。鐵鍋裏盛著憶苦飯。他們伸出碗,喊著給我盛給我盛。

我爸爸臨時被借到食堂專門燒憶苦飯。爸爸過去一直在軍隊裏打仗,他就憶苦飯的做法專門請教過劉釘子。劉釘子是響當當的“苦大仇深”的貧農。爸爸這麼選憶苦飯的原料:豬圈頂晾著的蓮花菜葉子、粗糠、沙棗、碎米。這些原料基本上屬豬飼料,跟豬食的燒法雷同,不同的是,鹹淡參照了食堂燒菜的口味。

劉釘子先吃了一碗,仿佛在找“舊社會”的感覺。飯堂裏掛著橫幅:憶苦思甜大會。劉釘子主講。他不識字。指導員說:你就把舊社會的苦水往外倒一倒吧。

連隊沒有出身地主的職工,指導員臨時向相鄰的連隊借了一名。那借來的職工,父親是地主,他本身沒享受過地主的生活,可是,胸前還是掛了個牌子:大地主 ×××。姓名上打了紅墨水的三個叉。他也端著一碗憶苦飯。

有了鬥爭對象,劉釘子的情緒激昂,他述說地主怎麼剝削(我覺得他的故事似乎在哪本連環畫裏看過,可能不幸遭遇都差不多吧)。他說著說著,指導員上前,打斷了他的話。

趙指導員悄悄提醒他說:講舊社會的苦,舊社會的苦,別扯到新社會。

原來,劉釘子的話岔到了“*”肚子遭罪的事情上了。劉釘子返回舊社會,講了一陣,又躥到了新社會——“*”。還舉舉飯碗說:那年頭,能吃上這憶苦飯也很難呐。

指導員不得不刹住他的話頭,說:憶苦到這兒吧。

隨即,有人領喊口號,他喊一句,大家跟一句,好像全連大人小孩都經曆過舊社會那樣(我真擔心那個叔叔喊錯了口號)。

口號是“不吃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最後,矛頭指向借來的“地主”。拉稀還將碗裏的憶苦飯潑向那個地主。像澆了一頭稀屎——我誤以為那個人就是壓迫剝削過劉釘子的地主。地主誇張地叫,可以想象,一定有些燙。

我勉強吃了一碗,我發現,拉稀和他的弟弟妹妹,吃了一碗還去盛一碗,好像那不是憶苦飯,他們一定被爸爸的憶苦感動了。

反正,呼呼嚕嚕吃得有滋有味,端著碗、瞅著鍋。過後,我在拉稀的口中探知,為了吃今天的憶苦飯,劉釘子斷了昨晚的晚飯,全家昨晚沒吃飯——提前把肚子餓空。他家的定量,哪夠這一堆肚子吃呀。而憶苦飯不收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