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媽媽:六一兒童節,學校要舉行大型團體操,也就是跳“忠”字舞,老師規定,要穿白襯衫,藍褲子。
媽媽要替我趕縫一件白襯衫,月白色的襯衫。
我提出要穿舊襯衫,到別人那裏借一件。
媽媽已扯了一塊白料,那是她給我的節日禮物,可我喜歡穿綠軍便裝,農場流行的服裝。
我固執地要求媽媽去借一件穿過的白襯衫。我說:新做的我不穿,要穿你穿。
媽媽笑了,說:還有不喜歡穿新衣服的孩子呀?
晚上,連隊吹過熄燈號,媽媽燃起了煤油燈,開始一針一線地縫製我的襯衫。她的臉湊近燈光,仿佛要把光亮一起縫進襯衫。
昏黃的光將她的身影投在屋頂,似乎媽媽耗盡了精力,輕盈地飄浮起來,貼著蘆葦搭起的屋頂,一根一根的櫞子,像瘦露的肋骨——媽媽的身體在膨脹在融化,墨汁一樣。好久好久,那影子固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第二天清晨,媽媽欣喜地喚我起床,說:來試試,合不合身。
我嘟囔一句:我咋去學校?
媽媽把襯衫套在我身上,感覺裏,襯衫在緊縮,裹得我喘不過氣來。
媽媽眼角布著皺紋,像石頭擲入寧靜的澇壩,她說:正好,不大不小,穿著多精神。
我的心裏已醞釀著一個行動,今天我不去學校了,我受不了同學們輕蔑的目光,好像我已叛變、墮落。
媽媽替我拿來書包,我咬著饅頭,順手拿了一盒火柴。我害怕去學校。這件嶄新的白白的襯衫,好像一下子讓我成了另類。
我一向以穿舊衣服自豪自信,而且,很自如自在。可是,我不願媽媽傷心。
走出家門,我擔心遇到同學。往常,我相約猴子去場部的職工子弟學校。眼下,我突然不知該去哪兒了。
我四處張望,幸虧沒有同學的影子。我今天提早出門了。我想到了樹林,連隊果園旁邊一條最茂密的林帶。沙棗花已開了,我想著樹上的鳥窩。對,我去掏鳥蛋。
而且,我已編定了曠課的理由,我生病了——拉肚子。我很少曠課,嶽老師會相信我真的生了病。明天再說。我溜出連隊的家屬區,徑直奔向那條林帶。我腳步輕快起來,像一隻小鳥在飛翔——擺脫了同學的目光和議論,在我身上的襯衫兜著風,抖動著,像是欲攜我奔騰起飛。
滿林子花香鳥語,它們不在乎我的闖入,倒似新奇地議論我和我那件月白色的襯衫,那是欣賞、讚美的聲音,甚至,枝頭躥
上躥下的鳥兒抖擻著羽毛,像是跟我比美。襯衫受了鼓舞,不停地鼓動著,弄得我的皮膚很舒服地生癢,像是一隻細柔的手在撫摸我。
我想到坐在教室裏的同學,我的座位,像缺了的牙齒。我不能明天還逃學。我躲避不掉我去學校的事情,我便怪起了襯衫。
我想,媽媽應該用一塊舊料子替我縫襯衫,甚至,直接用磨損過的料子,那樣,我就不必提心吊膽地走進學校了,不會背上“資產階級思想”的嫌疑了。
襯衫並沒有在我的願望中迅速地陳舊,它好像故意跟我作對,而且,保留著熨燙過的線條。我開始在帶刺的沙棗枝間穿行,那刺掛枝撩的感覺,我幸福地接受了,我的臉和肩生痛,我似乎嫌樹枝還不狠,它們扯住我的衣襟,我竟以為是它們的親近,好似猴子留住我一起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