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值勤後,我比往常稍早些回家(我想給媽媽模仿大背頭)。太陽挨近西邊的林帶弧線頂了,所有的房子、柴垛投下長長的陰影,距離近的房子,影子撲在另一個房子的牆壁上,好像刷了一塊什麼。我踢著一塊堅硬的土坷垃,好像讓它給我引路,當然是往家的方向,或者,讓土坷垃先去探情況。我拖延著回家的時間,可是,不得不回家。我害怕回家。最好隻有媽媽在家。
家門前,有柴垛,有垃圾坑。垃圾坑大概是蓋房子取泥土挖成的一個很大的坑,坑自然而然成了垃圾坑。那個坑似乎永遠倒不滿。因為,我沒見過起垃圾。垃圾坑是蒼蠅的家,我甚至想,我們在學校操場玩遊戲,蒼蠅則在垃圾坑裏玩遊戲。
我還是穿過樹林,在渠裏洗了一個短促的澡。樹葉的氣息,渠水的痕跡會泄露我的秘密。那樣我就隻有挨揍的份兒了。媽媽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爸爸的巴掌一天一天地落下來——揍我。
爸爸的巴掌又厚又大,我就像籃球,滿屋子又躲又跳。這似乎是我每天的功課。我不知道為啥挨打,有時,我就覺得自己像個籃球。我不喜歡體育課。
每次,我接近家了,就能看中一塊土坷垃(或碎磚)踢,似乎土坷垃去踢到哪兒我就走到哪兒。它指引方向。
那天傍晚,土垃圾飛過垃圾坑,落在我家門前的雞窩旁。
劉*的姥姥像在等我,說:你有個妹妹在那裏。
我轉了一圈身體,說:在哪兒?
姥姥指著垃圾坑,說:這小妮子,都成形了,有小鼻子小嘴巴了,你這麼晚回來,你娘躺在床上呢,哭了。
我看垃圾坑,沒看見姥姥說的妹妹——我想象一個小女孩站在垃圾裏。我常在垃圾坑裏找我感興趣的東西:紙片、瓶子。
姥姥說:你還沒看見?
我走進垃圾坑,像跳遠跳進沙坑,沙土飛揚——一群蒼蠅像塵土一樣飛起來,一片嗡嗡嚶嚶的叫聲。一個發綠的肉團露出來,有腿有頭,像一個剝了皮的小兔子。
這就是我的妹妹?發綠、皺皮。皮皺得像個老太婆的臉。
姥姥說:多好的小妮子,早產了。
我退出垃圾坑。一股說不出的怪臭氣味,我受不了。
姥姥說:你回家吧,哄哄你娘,多好的小妮子,出來的不是時候。
我做出了挨揍的樣子,可是,慶幸的是爸爸不在家。
媽媽說:給我衝一碗紅糖水。
我偷偷地衝過紅糖水。所以,我很熟悉。
媽媽喝了半碗,說:你自己去食堂打飯,我躺一會兒。
媽媽沒提起妹妹。怎麼妹妹出來就死了呢?我媽媽說過,生
我的時候,我一出來,就哭。妹妹哭過了嗎?
爸爸不在家,我就自在了。我去食堂打來饅頭,按媽媽的叮囑,還打了米飯。再把米飯熬成米粥。我感到僥幸逃過一頓揍。
所以,我很巴結。像是用實際行動來補過。媽媽說:你又到渠裏洗澡了吧?我不吭聲。媽媽叫我過去,用指頭在我胳膊上劃了一下,說:你不要命了?那一次差點淹死,你就這麼沒記性?我說媽,你別哭,我再不洗澡了還不行嗎?
第二天,我上學。我還在想,媽媽怎麼那麼厲害,能檢驗出我洗過澡?太陽已升起。我經過垃圾坑,注意妹妹躺的地方。陽光照著垃圾坑,一半的陰影。
那一天,坐在教室裏我不斷“開小差”,想象妹妹在垃圾坑裏,站起,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