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炮彈瓜(1 / 2)

早晨,我沒睡懶覺,我記住今天要完成作文,爸爸說好給我找個作文素材。這方麵,爸爸很有耐心,大概我的作文是為記錄他的故事做前期準備吧。我故意把鍋弄出響聲,故意把嘴巴吃出響聲。叮叮當當。叭噠叭噠。哧溜哧溜。

大禮拜天,爸爸得把前九天沉澱下來的疲勞睡出去。平時,他會說:太陽曬到屁股了,還不起床?!

其實,太陽也累了吧,還窩在沙漠地平線下邊沒上來。我真想模仿爸爸的話,喊他。

我嚇了一跳。爸爸的腦袋像太陽一樣從被窩裏升起——他捂著頭睡覺。他說:豬怎麼跑進屋裏來了?

我說:爸,你不是說好去瓜地嗎?

爸爸說:瓜還沒睡醒了,我睡個覺也睡不太平。

我放了碗,給爸爸盛苞穀麵糊糊取白麵饅頭。

爸爸拿起一個饅頭,出門。我知道,他去連隊食堂借拉拉車,昨天就講定了。

我在抽屜裏撕了兩張瓜票。媽媽說:多帶幾張。

我抓抓頭,頭發像戈壁灘上的堿草,蓬亂的一窩。

媽媽用手撥拉著我的頭發,我跳開。她說像叫花子,該剃頭了。

我聽見門外木頭的響動,我趕出去。我說:我來拉。

爸爸說:你拉車,還是車拉你?坐上去,往後坐。

我坐在拉拉車後半截的車兜裏,那樣壓住,車把子可以翹起,爸爸駕轅就輕鬆。

橡膠輪胎,比自行車輪胎稍大些,碾過泡土,像在水麵行進,車屁股後揚起灰塵。我捏住鼻子。

我望著沙漠盡頭的地平線,太陽探出半邊臉,像瞧瞧動靜,然後,整個臉露出來。頓時,沙漠鍍上了一層金黃。

迎著太陽,遠處,一條林帶慢慢高起來大起來,仿佛壘起一道牆——連隊的瓜地就在林帶裏邊,外邊是沙漠。等到看不到沙漠,我聽見林中的麻雀嘰嘰喳喳叫。一個一個瓜在陽光裏閃著碧綠的光澤。我想起爸爸的話:太陽曬到屁股了,還不起來。

拉拉車到了瓜棚旁邊,躥出一條凶凶的黑狗,像黑夜的影子,幸虧被一根鐵絲鏈子係著,一個穿棉襖的叔叔躬腰出了三角形的瓜棚。他腰間紮著根草繩。

他說:趕來用瓜當早飯呀。

爸爸說:這小子,一大早就弄醒我了,要見瓜地,說是老師布置了作文,他這小子非得要寫瓜,我還不知他的肚腸?嘴饞。

護瓜的叔叔說:小孩嘴不饞,就要生病了。

我褲腿下半截已濕了,青草呀瓜秧呀,都掛著露水。

叔叔說:老謝,你的手長眼,自己去挑吧。

爸爸走進了瓜壟裏,一路瓜秧的窸窣窸窣響,瓜秧托著露水,一晃掉露水,就輕鬆了。

叔叔就近抱起一個西瓜,一蹾,瓜像是一樂,裂得敞開了懷,一股清新的氣息散出,仿佛哈出一口氣。我看見鮮紅的瓜瓤,一粒一粒密集的沙瓢,像蜂箱裏的蜂蜜。

叔叔說:到了瓜地就是瓜,這瓜瓤子沙。

我吃著吃著整個臉就深進瓜裏了,早晨忘了洗臉,這會兒,一臉的瓜汁,蒼蠅、蜜蜂,不知什麼時候在我腦袋周圍盤旋。我肚子脹得蹲不下去了。

突然,背後響起爸爸的聲音:說起來,能把瓜地的瓜都裝進肚子裏,看,半個瓜就打倒他了。

叔叔說:小孩是橡皮肚子,過一會兒,一泡尿尿了,還能裝。

我驚喜,爸爸腳邊躺著一個長長的瓜,這就是炮彈瓜。炮彈瓜王,我說。

爸爸說:稱一稱吧?

叔叔說:給四張瓜票。

我掏出四張。一張五公斤。

爸爸說:再撕兩張吧。

叔叔說:算了,省了運輸費,這個瓜,前幾天連裏來卸瓜,我擋著沒叫卸,今天,熟得正好,等著你來摘呢。

爸爸說:打仗那會兒,炮彈也沒這麼長。

我知道,爸爸身上還留著彈傷,我叫它“氣象站”,有雨有雪,它預報得很準,比農場廣播裏的氣象預報還早個把天。

爸爸要走,說是太陽再升高了,烤人。叔叔的樣子想留一留我們,他就想有人諞閑椽。他說:沒人了,我就跟瓜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