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佳佳
友人自家鄉來,帶來兩小捆年糕,說是家鄉老母親手所作。年糕通體瑩白,摸在手裏細膩光滑,讓我不由想起從小熟知的那個童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誇我好寶寶,外婆給我吃年糕。
我從小是在浙江上虞鄉下的外婆家長大。上虞鄉村是典型的江南農村光景,阡陌縱橫,春來油菜花金燦燦一片,秋來稻穀金燦燦一片。村子裏有小河流過,家家養雞養鴨還有鵝。現在說起來,似乎是愜意的田園風光,但在20世紀70年代末,農村的生活依然是艱苦的。印象裏,外公帶著家裏的壯年勞力——兩個舅舅兩個姨終年在田間地頭勞作。隻是,在我們這些小孩子的眼裏,每日裏可以走雞打狗,抓田雞摸泥鰍,啃甘蔗掰玉米,靠在麥秸垛上用肥皂水吹泡泡,偶然可以吃到一碗甜酒釀,就覺得日子是那麼得快活。
上虞鄉下過年很隆重。進入臘月開始,家家戶戶就要清洗打掃房屋。挑個天氣好的日子,家裏的女人們集中在院子裏的井台旁邊,把家裏的床單被褥統統拿出來清洗。冬天的井水冰冷刺骨,我的兩個姨洗上一小會兒,就要停下來哈哈氣,手凍得就像透明的胡蘿卜,小孩子們幫助絞床單,像擰麻花一樣把水分擠幹,然後晾曬在院子裏,花花綠綠一片。江南冬日的溫潤陽光裏,年輕女子手腳麻利地幹活,夾雜著孩子們脆生生的笑語,竟也有幾分歲月靜好的味道。過了冬至,就該做年糕了。年糕是我們那裏過年最重要的一種食品。取其“年糕年糕年年高,今年更比去年好”的美好寓意。做年糕的過程很複雜,先要把當年的新米浸泡在水缸裏,一般要泡上半個月,撈出瀝幹後晾曬在敞口的匾籮裏。然後舅舅會挑著瀝過的米到村子裏的磨坊,過秤交錢磨粉。從冬至開始到臘月二十三,村裏的磨坊日夜轟鳴,在那時的我們聽來,世間最動聽的音樂不過如此。把米倒進機鬥,底下套上布袋,倒進去的是米,拿出來的是粉,簡直就是太美妙的戲法,站在旁邊的人,都會是一頭一身的白,互相拍打一下,騰起一陣細小的白霧。磨好的米粉上大鍋蒸熟,下麵就該壓年糕了。我們那裏慣用粗的毛竹杠,兩個壯小夥子坐在兩頭,就像蹺蹺板一樣,來回壓蒸熟的米粉,看起來很好玩,卻是非常費力氣的活。外婆家裏負責這活的通常是我的兩個舅舅,一夜辛苦之後,第二天他們兩個人的走路姿勢就變得十分別扭——因為屁股會很疼。年糕做好後,可以泡在水缸裏保存很久,吃的時候,從缸中取出。和韭菜一起做炒年糕香味四溢,和黃芽菜一起做年糕泡飯爽口暖胃,直接在油鍋裏煎年糕——煎至金黃,裹上白糖,會吃到上下牙齒被牢牢粘住,在我們幼小的心裏,那就是幸福的味道。思至此,決定今晚就給兒子做煎年糕,或許,在廚房暖暖的煙氣中,會有故鄉的味道緩緩地流出吧。
(原載2013年1月31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