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伯素的心仿佛在逐漸靠近熊熊燃燒的烈火,沒來由的就會突然煩躁起來。提前幾天伯素就開始收拾返校的東西。散落各處的書被伯素撿起來放進包裏。當他翻看這些書時,發現它們除了封皮上沾了些許塵埃外毫無變化,心裏不禁後悔浪費了這麼多好時間。“自己準備從學校回家時是多麼信心滿滿地想著要把這些書都讀完的呀?那時甚至覺得帶的書還不夠多。”伯素自嘲的笑笑,無奈的晃晃這些書。從學校帶回家的那幾件衣服也被伯素從衣櫃裏或者縫紉機上收回到包裏,其實,這些日子他隻穿了一套衣服而已,穿髒了媽媽就會及時給他洗出來重新再穿上,“可是,準備回家的時候可是恨不得把衣櫃裏所有的衣服都帶上的呀。”伯素感慨道。還有宿舍的鑰匙也被伯素從爸爸的抽屜裏請回了自己的包裏,還有襪子和鞋墊、還有……伯素收拾這些東西時,爸爸不停的在他身邊走來走去,嘴裏嘮叨著:“那XX別忘了。這麼遠可沒法給你送。”伯素聽的心頭火氣,嘴上應著:“忘不了。忘不了。整天幹啥的呢。”
明天就要去滎州坐火車了,伯素又檢查一邊包,確信沒有什麼東西落在家裏。媽媽和奶奶忙著給他往包裏放吃的,有炸雞肉、有餃子、有炸酥肉、有火腿腸、有熟雞蛋,最後居然又硬塞進去了一袋饅頭。伯素一件一件的又給掏了出來,嘴上沒好氣的大聲的說:“給我拿這麼多東西,我怎麼吃呢?又沒法熱!”奶奶說:“可以去學校的火上讓做飯的師傅給熱熱……”伯素打斷她的話:“學校的火又不是自己家開的,誰會給你熱東西?”奶奶看著他往外掏東西,不停的圍著他轉圈,嘴上說著:“火腿腸放著吧,車上餓了吃。還有那雞蛋,是鹹的,餓了吃一個。”伯素聽了她的話,把火腿腸又塞進了包裏。忽然,奶奶揚了揚手,嘴裏說著:“得拿點喝的。”走向條桌下的抽屜裏,打開抽屜門,從裏邊拿了好幾瓶“哇哈哈”出來,伯素不禁有點好笑,對奶奶說:“奶,我不喝,你別拿了。”奶奶顛顛的抱著“哇哈哈”過來,一邊塞給他一邊說:“裝上,裝上。渴了喝。”伯素拿了2瓶放進了包裏,把剩下的又遞給奶奶,說:“倆就夠了。”收拾完東西,伯素拿條凳子坐在爺爺身旁,跟他說:“爺,明天我就上學去了。”他渾濁的眼睛依舊盯著前麵。奶奶趴在爺爺耳朵邊大聲的說:“恁孫兒明天就去大京上學呢。”伯素聽見爺爺喉嚨裏輕輕響了一聲,眼睛裏一絲亮光閃過,手指抬了幾抬。奶奶笑著對他說:“你看,他知道了。”伯素難過的低下了頭。這就是那個奶奶口中能頭朝下上樹的爺爺嗎?這就是那個幼衝就失去了父親,在自己母親的帶領下短短幾年置了幾十畝地的爺爺嗎?這就是那個邊放羊邊自學醫書,最後成為一名醫生的爺爺嗎?這就是那個嫉惡如仇、心思耿直的爺爺嗎?是的,這就是那個爺爺。他一輩子供養了4個大學生,老了老了卻“傻”了。“這就是人生呀?那麼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呀?”伯素無聲的透著氣。吃過晚飯,爸媽出去給伯素找明天上午去酉椋路口的車,他和奶奶說著話。奶奶的話始終離不開過去的那點事,這些事他已經聽了無數遍了,但是此時聽來,卻是親切無比。一會兒爸媽回來了,一家人坐在被窩裏親密的說著話。伯素心頭的那堆火逐漸熄滅,隻剩下了陣陣暖意。夜漸漸沉了,爸媽都回屋睡覺了,伯素躺在溫暖的被窩裏,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在那未來裏,有爸爸媽媽,有奶奶爺爺,有韓煙,還有一個未知的生命。
離別的日子終於到了,伯素挎上包的那一刻心情複雜,他漫無目的的在屋裏轉了一圈,仿佛是再找一找看看有沒有什麼落下了,但是他目光遊移,遲鈍而呆滯,他急切的想仔細想想自己都帶回來了什麼,最終卻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有想,隻是茫然,他急得出了汗,卻仍舊一無所獲,隻能走出屋門,他微笑著看了看圍在身邊的爸爸媽媽和奶奶,笑了笑,說了聲:“我走了。”轉身上車,心裏突然像落進了一滴檸檬汁,握住車扶手的手微微顫抖了兩下,突然一緊,伯素躍上了大三輪車,在車廂裏微笑著向三個親人揮了揮手,車突突突的開動了,車廂裏揚起淡淡的石灰粉末,嗆得伯素雙眼湧上了一汪淚水,正想著用手捂住鼻子,想了想還是把手放下了。車廂裏坐著的胥端楷家的立即眯起了眼,說:“你看,車裏老髒……”伯素大覺狼狽,慌忙說道:“沒事,沒事,挺好嘞。”胥端楷家的輕輕一笑,說:“你看你跟大虎都是一般大的,你都上大學了,俺家大虎卻在家幹活嘞。”伯素身子登時直了直,口裏說道:“其實都一樣,我將來也得出來幹活。你看大虎都自己掙錢了,我還得花俺爸的錢。這個世上誰不都得幹活?一樣。”胥端楷家的嗬嗬笑了兩聲,說:“論說是,但是你看穿的多幹淨,看俺家大虎髒的。”伯素不知道這句話該如何應對,隻能支支吾吾的應著,腦海中卻不斷地搜索著大虎的形象,這麼一想,伯素才發現自己腦海中關於大虎的記憶已經相當模糊了,隻是隱隱記得一個個頭不高、上嘴唇包著下嘴唇,一嘴不整齊牙齒的孩子。大虎是胥端楷的大兒子,小伯素一歲,但是從一年級開始倆人就是同班同學。胥端楷少年得子,剛滿18歲就得了大虎,當年他媳婦——娥,也就是現在坐在伯素旁邊的這個女人,才16歲,不過這在一個封閉的小山村並不算什麼稀奇事。後來有一天,剛上小學二年級的伯素回到家裏,聽見家裏人議論,說是村裏有4個人小子被抓起來了,其中就有胥端楷,說是因為“劫路”被抓了起來,而且好像還殺了人,這讓幼小的伯素吃驚不小,他至今還記得全家人當時錯愕和惋惜的神情。第二天果然大虎沒來上學,之後好久他都沒有來上學。也記不起來過了多久,大虎才來上學了,他並沒有大變,依然是小小的、上嘴唇包著小嘴唇,一笑露出滿嘴不整齊的牙齒。隻是自此以後,但凡來上課,他就是趴在課桌上睡覺,仿佛上輩子是瞌睡死的一樣。剛開始老師一看到他趴下,還會點他的名提問問題,別看他總是迷迷糊糊的站起來,問題卻答得毫不含糊。這樣的日子久了,老師們也習以為常,再不管他了。他就這麼趴著,直到放學鈴聲響起,擦去哈喇子,背起書包就回家了。他經常曠課,剛開始老師會找到他媽,他媽就瘋了似地滿村子找他,直到把他揪出來,邊打邊罵:“大虎,你個孬種又不上學,我要油炸了你,放點蔥薑蒜末,沾著吃了你……”伯素他們就笑嘻嘻的跟在後麵看。剛開始大虎還淚眼汪汪的低著頭,次數多了,他的頭卻逐漸抬了起來,布滿血絲的眼裏滿是不屑和憤恨。再後來,伯素升級了、轉學了,倆人離得遠了,就隻能聽一些關於他和他家的傳聞,比如說他媽和村裏誰誰誰當著他弟兄倆的麵抱在一起睡覺、他媽和村裏誰誰誰在一起睡覺時被鎮上抓賭的警察誤抓了,綁在村委會的柱子上凍了一宿,再比如他們全家正在睡覺,突然一個磚頭從窗口飛進屋裏,嚇得老人小孩抱頭痛哭,一宿未眠等等。伯素偶爾看見大虎,仍舊是小小的,可是眼神卻暗的嚇人。有時候村裏的閑人聽見他媽咒他的時候會打打趣:“你一個人可別吃完了,給我留點,我這麼大了還沒有嚐過人肉呢。”換來周圍一陣的哄笑,還有娥的嗔罵。每到這個時侯,伯素會笑著看旁邊緊咬嘴唇的大虎和弟弟二虎,有時候會同情他,可是也是偶爾的一瞬間而已。唯一伯素感激他的一次,是一次放學的路上,他跟大虎說:“我特別想要一個大葫蘆玩……”話還沒有說完,大虎就把書包甩到了伯素懷裏,邊跑邊說:“我給你偷一個去。”一溜煙兒的竄進了一個院落裏。伯素嚇得趕緊躲在一棵大樹後邊,直到看見大虎抱著一個特大的葫蘆蹦了出來,身後邊罵聲一片。他站在路上焦急的尋找著伯素,伯素連忙從樹後露出腦袋來衝他叫了一聲,他正要過來,後邊罵聲已近,他一遲疑間卻朝著相反的方向跑了。伯素看見那院子裏拖著棍子追出來一個老太太,邊跑邊罵:“兔崽子大虎,我在家你都敢偷東西,真是壞種。我看你成不了好。”邊罵邊四下裏搜尋,看見了從樹後出來的伯素,就恨恨的問:“你看見大虎這兔崽子了嗎?”伯素遲疑了一下,說了聲沒見也落荒而逃了。後來大虎把那個大葫蘆送來了,伯素著實高興了很久。後來,伯素再沒有見過大虎,隻是偶爾聽媽媽說起他,先是因為耍流氓退了學,然後因為偷電纜進了監獄,好像發生在他爸剛出獄不久。難怪村裏人都說監獄就是為大虎家開的。再後來又聽說大虎出了監獄,迅速娶了媳婦生了閨女,再後來又因為給販毒團夥當馬仔進了號子,沒多久被他爸掏錢買了出來,出來後馬上休了等他了幾年的媳婦,另娶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