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車已經進入了酉椋鎮,先是時莊,然後是姚家村,看著窗外的景物越來越熟悉,伯素心開始激動起來,這熟悉的家鄉呀,這融入他血液裏的故鄉呀!隨著“嘎”的一聲,車終於停在了酉椋路口,伯素跳下車,立刻被嗆鼻的灰塵包圍了,天還是那熟悉的灰蒙蒙的天,周圍還是那裹了厚厚粉塵的二層小樓。看著大巴車噴著粗氣緩緩的開走了,又有噴著粗氣滿身灰塵的汽車、摩托車從伯素身邊呼嘯而過,揚起濃濃的塵土,在空中翻滾著,重又慢慢的落在地上、落在伯素的頭上和身上、落在其他匆匆走過的人的頭上和身上。這樣的故事十年幾十年的上演著,都是拜遍布酉椋鎮的大大小小的白灰廠所賜!在伯素的記憶裏,隻要從上官村的大道一路往南走,快要進入酉椋鎮時,天和地就會變個樣子:從天清雲淡、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變成灰塵漫天、嗆味刺鼻的“敵占區”(老鄉語)。伯素還記得,有一次他老表騎摩托車載著他從酉椋路口到酉椋一中去,短短的10多分鍾時間,他倆的頭發全都變成了白色,光洗頭就用了一袋洗衣粉。此時,伯素又回到了這個世界,他茫然的看著這白茫茫、灰蒙蒙的天地,直到聽到有人叫他:“伯素、伯素!”循聲望去,隻見三姑父扶著摩托車站在他對麵,正衝他揮手。他忙忙的衝破煙塵走了過去,還沒站定就聽見三姑父急急的說道:“我在這兒等你半天了。恁爸讓我來接你呢。”伯素覷著他的臉問:“俺爺咋樣了?”三姑父咧嘴笑笑說:“沒事沒事,走,回家吧。”說著推起了摩托車一扁腿騎上,招呼伯素坐上去,他說一聲“坐好了”姑父便發動摩托車,嗚嗚的向家開去。此時伯素開始調動情緒,盤算著一會兒進了家門應該先做什麼後做什麼。後來打定主意應該先扔掉背包,就從背上咣當一聲扔在地下,然後開始哭,邊哭邊叫著“爺”往屋裏衝,要使勁衝,任誰也攔不住。可是怎麼調動情緒都無法把眼淚擠出來,越著急越沒有,直急得額頭大汗淋漓。眼看著摩托車上了大坡進入了進村大道,眼看著教堂、大坑和土地廟被甩在了身後,眼看著下坡過了南橋溝,眼看著過了大隊部駛過了一道梁,眼見著過了超鋒家開始爬坡,坡上便是自己家了,他的眼淚還是沒有。坡頂振奎爺一家幾口和趙聚福兩口正抱著碗,一展眼看見摩托車駛了上來,嘴裏說了一句:“呀,伯素咋回來?看來老頭不中了。”這一句話仿佛萬劍穿進了伯素的心裏,他渾身陡的軟了下來,不等摩托車站穩,就跳下了車,穿過門樓時背包早就掉在了地上,嘴裏叫了一聲“爺”便淚流滿麵了。跟在身後的三姑父彎腰撿起了書包嘴裏嗔怪道:“你這孩兒咋把包扔了!”卻被他這一聲哭叫震得渾身一顫住了口,等他伸手要扶時那還來得及,伯素早進了院子。聽得他這一聲叫,中間窯硐裏湧出了一大幫子人,嘴裏亂嚷嚷著“素回來了,素回來了”奔了過來,他不等他們拉著自己已經嗚咽著進了當中硐兒,看見爺爺就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更是淚如雨下,連旁邊媽媽和姑姑說什麼也聽不見了。良久才聽見二姑說:“素、素,別哭了,你看恁爺,恁爺沒事。”旁邊有一個聲音跟著說:“弄個毛巾讓孩兒擦擦臉吧。”是振奎爺的聲音。他茫然的抬起了頭,看見了抽泣不停的爸爸,四顧一下,看見麵眼淚痕的大姑二姑和三姑。再看看床上,兩頰深陷的爺爺緊緊的閉著雙眼,臉色慘白,他撲了上去,聽爺爺出的氣多吸的氣少,越發哭個不停,二姑也湊到了爺爺耳旁,邊哭邊說:“達,達,伯素回來了,你的寶貝孫兒回來,你看看。”但見爺爺眼皮微微動了動,良久兩滴渾濁的淚珠順著眼角緩緩了滑了出來,胸腔中發出了“咯”的一聲輕歎,伯素越發哭的氣噎!
“素,別哭了。”是媽媽帶著哭腔的聲音,同時遞過來了一個濕毛巾,伯素接過來摘掉眼鏡包住了臉,一陣清涼讓他稍稍定住了心神,索性多蒙了一會兒。“孩兒孩兒,不哭了。來,吃點飯。”說著一隻手攀住了他的胳膊,他知道奶奶來了。他慢慢的拿掉了毛巾,看到了奶奶那張如同橘皮一樣的臉,他叫了一聲“奶”,淚水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撲簌簌的落了下來。“孩兒,不哭了。別說他還沒咽氣呢,就是咽氣了咱也不哭他。恁也對他孝順了,對得起他了。”說著用手摩挲著替他擦掉淚痕。那雙手像一把刷子,磨得他臉頰生疼。奶奶12歲到老孫家做童養媳,到如今整整過去了66年,16歲和爺爺圓房,生育了2男3女五個孩子,供其中的3個孩子上了大學,受的苦遭的難像荊棘一樣在這雙手上生根發芽,融進了血液裏,造就了奶奶樂觀豁達、粗糙堅硬的性格,也帶給了奶奶長壽。爺爺生來耿直而懦弱,在外給人治病掙錢,回到家裏一分一厘全到交給了一家之長的哥哥,信奉“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的信條到愚蠢。奶奶頭兩胎生的都是女孩,伯素的爸爸是第三個孩子,盡管是個男孩兒,但是生來羸弱,家裏人估計都養不活。而大爺爺家前三個都是男孩子,吃得多又勢強,這讓奶奶又不滿又無奈,跟爺爺說也是白搭,除了招來一頓罵任事兒不濟,隻能自己想辦法。看看兒子快餓死了,隻能去偷,偷嫩玉米棒子、偷剛擠果兒的花生、偷細如拇指的紅薯、偷冒著綠汁的綠豆莢……但是偷來的東西畢竟有限,根本養不活仨孩子,何況很多時候還得分給那邊的三個男孩兒。氣憤不平的奶奶決意分家,這讓做慣了“大家長”的大爺爺憤怒異常,慫恿爺爺狠揍了奶奶一頓,誰知道這頓打反而把奶奶的倔勁兒給打出來了,“他要是好好跟我說,興許我還考慮考慮不分呢。他挑唆著恁爺打我,那我可跟他到不底了。”許多年後奶奶常常得意洋洋的跟伯素他們說。“我跟恁爺說了,不分家咱倆就離婚,孩兒我都帶走,你就跟住恁哥家過吧。”奶奶如是說。被逼的沒有辦法的爺爺隻能同意分家。分完家臨出門前大爺爺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惡狠狠地說:“老二家的你別tie(音,四聲,厲害之意),恁那仨孩兒倆是賠錢貨,升水又那樣兒。俺這仨孩兒一天比一天tie。你離了俺家就甭想翻身!”說罷頭也不回就去了。“這句話我能記他一輩子!”奶奶每每恨恨的說道。於是奶奶馬上讓大姑下了學,給她買了一輛架子車。“等到分自留地時,我把恁滿倉姥爺喊到家裏,跟他說‘他舅,早上擱這兒吃飯吧。’我把咱家剩的那點白麵都拿出來做了一頓麵條,炒了倆雞蛋,恁大姑給烙的紅薯麵烙饃。紀滿倉吃了一抹嘴就說‘二嫂,走,咱分地去。’俺倆就上去了,就咱家上頭的地,一看沒有人,恁滿倉姥爺把界石一拔,往西挪了兩大步恁遠,問‘二嫂,中不中?’我裝著問‘礙事不礙事兒呀滿倉?’他滿不在乎的說‘不礙事,你隻管種你的!’後來我把這塊地都種上了紅薯,那一年興紅薯,一下子產了2000斤,弄到家裏以後我就跟恁爺說‘分成兩蕞兒,一樣多,咱哥家一堆兒咱家一堆兒,叫他挑。’從那以後恁爺也服我了恁大爺也服我了!”這段曆史伯素聽奶奶得意洋洋又前後一致的說了無數遍,但是每次聽來都有不一樣的感受湧上心頭。很多事情事後說起來輕鬆地如同蜻蜓點水,可是當時可能重的能壓死人。越是到後來伯素越能明白奶奶輕鬆的話裏包含了幾多無奈幾多辛酸。這些無奈呀心酸呀苦楚呀隨著歲月都變成了奶奶手上的褶皺、硬繭,還有那滿臉的皺紋,就是現在正仰頭看著他的這張蒼老的臉。奶奶順手接過不知誰端來的一碗麵條,拉著伯素坐到一條板凳上,把麵條碗塞到他手裏說:“孩兒,吃飯吧。不哭了。”旁邊一直沒說話的達接口說道:“你看你,你這一哭弄的大家心裏都怪難受。你回來也不看看就哭,你看看恁爺有事兒?!”伯素囁嚅了一下嘴唇沒有說話,怔怔盯著飯碗出神,直到從外邊擤了鼻涕的媽媽進屋催促才好歹吃完了這碗麵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