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樣的一雙小腳呀?整個腳隻有伯素2/3的手掌寬,不足他的一個手掌長,小腳趾以上的三個腳趾緊緊的貼在腳掌上,將腳拱墊的很高,留下大腳趾和二腳趾孤零零的伸著,像極了一隻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偷吃香油的小耗子。姥娘,以及千千萬萬的女人就是擰著這麼一雙小腳奔波在生與死的人生路上。伯素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麵對著它們,古代的男人們會寫出那麼多無聊而香色的詞句來。在伯素看來它們就是女人一生的真實寫照:被禮教、道德與男權死死的壓在身下,背負著龐大的身軀艱難的前行,像一隻猥瑣而饑餓的老鼠過著卑賤而與世隔絕的生活。它們是醜陋的,醜陋的像是這個社會的運行法則,可是它們又是現實的,同樣像極了這個社會的法則。但是絕對與美無關!姥娘洗完了腳,媽媽幫她擦幹淨,她就連忙將腳縮回床上鑽進被子裏。媽媽端著髒水走出了屋門,伯素和姥娘在屋裏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恁達是想把恁家重新團結起來呢!”姥娘笑嗬嗬的說道,用了“團結”這個詞。伯素抿嘴笑了一聲說:“不可能了!要是俺大伯兒活著還差不多……”正說著,就聽見有人推門進了屋,伯素打眼一看,就見娘進了屋,他連忙滑下床,姥娘也坐直了身子。伯素指著自己剛坐的地方對她說:“娘,坐這兒。”姥娘也指著那地方說:“快翌,來來,坐那兒!”娘咧嘴一笑說:“你坐你坐”,看伯素已經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便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娘和達一樣都是80年代初期的大學生,畢業後分配到許都醫院做了醫生。盡管老家就在中原省,但是由於從小跟著父母在阿裏麻裏省長大,因此說著一口不太純熟的中原話。一直以來,在伯素眼裏她都是一個戴著光環的人,天然的充滿了神秘,或者說神聖感,因此伯素從來沒有直視過她。此時她就坐在自己的麵前,伯素才看清她單眼皮兒厚嘴唇兒,堪堪算個中人之姿。“快翌咋不吃了?”姥娘笑眯眯的問娘,她咧嘴一笑,回答說:“吃飽了。你也吃飽了唄?”“炳他們還在喝呢?”娘撇撇嘴,厭惡的說道:“他就是個酒鬼……”伯素一陣內急,急忙去上了個廁所,回來時聽見娘還在說:“……他一天恨不得三頓在外邊吃,一年有300天在外邊吃。你要說在外邊吃,誰不能呀!我也能,我也有人請,但是我有老頭老婆兒呢,俺爹俺娘他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是不?”姥娘嗬嗬的點點頭,聽她繼續說:“那我隻能每天中午、晚上下班了跑回來給他倆做飯,要是有手術來不及,就讓紅喜兒給他倆買點……”說著頓了下來,無奈的舔舔嘴唇。姥娘傻嗬嗬的笑著,半晌了說道:“誰家都不容易。”多年以後伯素還忘不掉那時她那無奈又厭惡眼神,也慢慢的理解了她,理解了時間這把橫掃一切的鐮刀是多麼的可怕。可是此時的他卻非常詫異,他無法把眼前的娘和媽媽隻言片語中透露的曾經無比愛達的娘聯係在一起。眼前的她像是一個受盡了委屈的怨婦,瘋狂的祈禱老天將他身邊的這個男人帶走,越早越好。伯素想象不出來達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讓這個女人如此的恨和憎惡!沒有為他們的小家負起應有的責任?沒有像親生父母一樣對待她的老人?可是現實是達也沒有為他出身的這個家盡太多的義務,甚至沒有好好的侍奉過自己的二老。伯素的媽媽總是說達仿佛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根本沒有父母。這難道就是男人的宿命:努力的行走在越擠越緊的兩方石塊間,至死方休?為什麼現實中沒有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慢慢長大的伯素看到了太多的背叛之後才明白: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之所以美麗,是因為他們沒有下半場。再美的愛情故事都抵不過歲月和人心的侵蝕!
第二天一大早伯素就被一陣笑聲吵醒,他知道三姑來了。三姑實在是女中豪傑,就連笑都笑的山搖地動、鬼哭神驚。笑聲中還聽見二姑說:“……正碰見某某來上官,我就趁他的車上來了。”伯素也連忙起床穿衣服,剛套上毛衣就看見門口出現了三姑驚喜的臉,他叫了一聲:“姑”,三姑探進半個身子說:“你起來這麼早幹啥?”“我今天也走嘞。”“你也走嘞?不再停停了?”三姑臉一沉。“不停了,就這我回來都沒有請假,讓俺同學代請的假。”三姑換上了一副笑臉,說:“嗯,就是,也不能耽誤課太久。你咋走?”“我去俺大姑家跟俺鵬哥一起走。”“那你趕緊起來吧。”三姑說著退了出去。等伯素出了屋門,看見達正從大門外進院子,看了他一眼,衝著當中硐兒方向喊:“哥、哥,俺走吧,接俺的車來了。”爸爸在北屋後接口道:“可來了?恁不吃吃飯再走?”娘聞聲從當中硐兒裏走出來,打著哈欠問:“來了?那我收拾唄。”達對她說:“趕緊收拾!”爸爸從北屋西的過道裏走了出來,拍著身上的土說:“這著急?讓師傅進來吃點飯吧。”達站在院子中央說:“不吃了,回許都再吃。哥,有煙沒?”爸爸連忙緊拍了兩回身上說:“有有,恁嫂子放著呢,我讓她給你拿。”對著灶屋的方向喊:“映換映換,給炳拿兩盒煙。”達說:“一盒就夠了,給司機。”媽媽從灶屋拍著手出來了,嘴裏說著:“不剩幾盒了。”達微微一笑說:“一盒就夠了。”爸爸邊走邊對達說:“你讓司機進家呀,別讓人家在門外兒呀!”伯素也跟著他出了大門,就見一輛土黃色的麵包車頭南尾北停在大門口,後背門上掉了一大片漆,露出灰黑的鐵皮,被誰用手指在上麵畫了幾個蘋果幾個桃。車頂臥著一方燈罩,罩體大寫著“TAXI”,爸爸微微一皺眉頭,立刻換上了笑臉走上前去,把頭伸在搖開的車窗口說:“師傅,下來喝點水吧。”司機師傅正從暖壺裏往外倒水喝,聽見說話連忙把壺放下樂嗬嗬的說:“不了,我這兒帶的有水。恁讓他們趕緊收拾吧,我趕回許都還有事兒嘞。”說話間達和娘已經走出了大門,二姑、三姑等一大家子也都跟在後麵出來了,娘的脖子上掛著一個提包,在胸前晃啊晃。司機見狀連忙發動了車,衝著伯素二人微微一笑。達一把拉開了車門,先讓娘坐了進去,自己也鑽了進去,衝著送行的人群說:“那俺走啦,恁都回去吧。娘,俺走了啊。”奶奶揮了揮手,說:“走吧走吧。”爸爸對司機說:“師傅,路上慢點啊!”司機邊啟動汽車邊衝著爸爸揮了揮手,達也“唰”的一聲拉上了車門。汽車“突突”的駛走了,眾人扭頭慢慢的往家走,伯素走到兩位姑姑身邊時聽見二姑說:“怎麼來了一輛出租車?是出租車吧?”三姑哼哼鼻子什麼都沒說就進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