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萍騙了米蘭。她當然不會去坐地鐵,她覺得地鐵就像硬塞進城市肚腹裏的異物,粗暴生硬,冷漠無情。行色匆匆的乘客坐進去隻為趕路,看不到城市的風景感受不到城市的溫度,所以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也是冷若冰霜的。最主要的是,寧城的地鐵不屬於青萍的記憶,她甚至有些討厭這個破壞自己對寧城記憶的龐然怪物。她要再走一走這條在夢裏不知出現過多少次的解放路,就像夜深人靜之時,悄悄翻一翻少女時記下的私密日記。
也許在中國的每個城市都有一條解放路,青萍生活的安市就有一條,比寧城的狹窄破敗,更沒有寧城解放路兩旁狀如華蓋的法國梧桐。剛畢業那幾年,心情苦悶之時,青萍也會偶而去一次安市解放路,聊解對寧城的思念之苦。杏花春雨之時,撐一把傘,行走在安市的解放路上,眯起雙眼,路旁一樹的杏花便幻化為寧城梅花山裏的紅梅。
寧城解放路旁長江南北貨商店門麵敞開著,各色幹鮮果品盡收眼底,還是青萍上學時流連許久隻因囊中羞澀不得不忍痛割愛的那些美食。青萍駐足觀望,見店主是位已經謝頂的中年人,有幾分像電視裏的夏東陽,此時正歪坐在門前的布藝沙發裏,手執一把印有梅蘭竹菊圖案的折扇假寐,決定不去驚擾,繼續前行。
時令已經入秋,昨晚剛下過一場雨,巴掌大的梧桐葉片被雨水洗得幹淨碧綠,閃閃發亮。無風的午後,空氣清新而溫熱,深吸一口,是熟悉的帶著些傷感的味道,青萍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眼睛一酸,竟湧出兩行淚水。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九月,寧城的天氣出奇的熱,宿舍旁邊的小鬆林裏一片蟬鳴,像滾油煎熬,又如竹筒倒豆,攪得人愈加煩躁不安。青萍第一次離家外出上學,而且是遙遙幾千裏,思鄉之情像刀子一樣割著她的心,飯吃不香,覺睡不踏實,每天數著日曆算離開家鄉的日子。酷熱難耐的正午,室友們都鑽進帳子裏午睡,她一個人悄悄走出宿舍,來到小鬆林,內心中沉重的壓抑情緒終於像決堤的海,奔湧而泄。
不知哭了多久,青萍覺得肩頭被一隻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透過朦朧的淚眼,青萍看到住在自己上鋪的米蘭那張白白瘦瘦的小刀條臉。米蘭說青萍你是不是想家了?這一問不要緊,青萍的啜泣變成了大哭。米蘭有些慌了,說青萍你不要哭好嘛,慢慢習慣就好了,我上高一剛住校的時候也想家,也哭過,到高三時又開始戀學校,放假都不愛回家呢。
這一說果然奏效,青萍慢慢放低了哭聲,最後變成了一聲接一聲的啜泣。米蘭用手帕幫青萍揩眼淚,邊問青萍你老家是哪裏的?兄弟姐妹幾個?來寧城坐了多長時間的火車?食堂的飯菜還吃得慣?交談中,青萍逐漸平複了情緒,收住了抽泣。
米蘭說我陪你到解放路百貨商店買條裙子吧,穿厚褂子可不要熱死了。青萍笑著點點頭。走出小鬆林時,兩個姑娘手拉著手,臉上洋溢著十八歲女孩子特有的喜悅,儼然是一對相處多年的好姐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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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再走一走這條在夢裏不知出現過多少次的解放路,就像夜深人靜之時,悄悄翻一翻少女時記下的私密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