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要說出一個人的好,非得要等到永別之後,十年,二十年過去,再想起他,才能更有意義,才能覺察當時的美好,憂傷或者荒唐;才能覺察:那時即使內心耿耿、無法釋懷的都更增加了一份綿綿的情意。
同樣的感情,適用於某個地方。總覺得要永遠離開,或者覺得山高水遠,這一輩子都再也不能重遊,才會漸漸地,在某個不能名狀的時刻想起來它的一點一滴,一草一木,一場雨或者整個冬天連綿不絕的雪。
如果非得這樣堅持,若幹年後,當我離開昭蘇,第一件想起的大約就是雪了。
如果冬天的開始是從第一場雪落開始計算,那麼昭蘇的冬天是從十月開始的。
早就已經準備好迎接昭蘇的漫長的冬天了,早就知道,這個地方,從十月一直到來年五月都會落下一場又一場或大或小的雪,但是,真正到了冬天,才會發現,從前的準備、猜測、想象,都是非常有限的。
昭蘇的冬天不在想象之中,或者說,這是一個無法想象的白雪世界。
從十月的某一天開始,你推開窗子,不經意地一眼中,冬天就來了。地上落了一層雪!大街上那些沒來得及收回家的烏黑的閃著幸福的金光的油菜籽在大雪下做著甜美的夢。樹葉還沒有落光,微微的雪白正點綴著黃中泛紅的葉子,嘿,你想一想那樣的光景吧!
如果說,第一場雪、第二場雪都是意外,那麼隨之而來的第三場、第四場……該怎麼說呢,也許每一場雪都有它想表達的情緒,每個清晨,每個午後,每個黃昏,每個深深的夜裏,它們靜靜地落著,從來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
我記得葦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曾這樣說:“雪也許是更大的一棵樹的果實,被一場世界之外的大風刮落。它們漂泊到大地各處,它們攜帶的純潔,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動人的花朵。”
這樣的想象,叫我驚喜的時候,又叫我覺得莫名惆悵。世界之外是什麼呢?那樣的長滿雪的樹又是什麼樣子?要落成昭蘇這樣一望無際又持久綿長的雪地,大約是需要一片森林的吧?
有時候,看著窗外不停落下的雪,心裏漸漸地浮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緒、小心思、小曖昧。也許在一瞬間突然想起某個不在場的人,想起某一個青春年少的冬天裏,紛揚大雪中誰的背影。
雪是最能喚起人們情意的事物吧!
我一直想象那樣的場景,水鄉山陰在夜晚落了一場大雪,王子猷一夢初醒(也許是被雪叫醒了),一邊飲酒,一邊推開房門:四下一片潔白,嗯,用書中的話說:“四望皎然。”這“皎然”叫他心裏恍然,於是誦詩,於是思故人。他突然想起戴安道,就像有時候,一陣風吹過,你想起在某處看見的風中的花骨朵。王子猷就決定乘舟去看他。我相信,那水麵鋪滿了雪,在茫茫的水麵上,一葉小舟悠悠劃過,也許槳聲沉,但是一定沒有風。夜是靜的,遠山在水盡頭氤氳,也許還有一兩朵雪花正在落,他偶爾在舟中飲酒,偶爾在船頭看這“皎然”的雪夜,看著越來越近的目的地,忽然覺得,已無須見戴了。
我也常常想,若王子猷居昭蘇,這樣的雪夜他得想起多少故人?茫茫高原,無水麵,無舟楫,他要想起附近的誰,應是騎馬踏雪而去,寒星在頭頂閃著藍色的光,雪原在馬蹄下映著藍色的光,牛皮囊中濁酒將盡,無酒他是要歸家的。
昭蘇的雪,大多數落在夜晚。天將晚未晚,光將暗未暗,雪已經在路上,它們挾裹著天山之外的風,一點一點地到來。人坐在屋中,根本不知什麼時候一抬眼,就看見窗外偶爾的燈火中亮晶晶地閃著雪花。打開窗子,偶爾路過一輛車,車燈所及之處,是紛紛揚揚的:亮閃閃的雪如金子一般鋪向燈光消失的地方,而它們的頭頂,還有成千上萬的這樣的金子前仆後繼地落下來。的確,昭蘇的雪要下起來絕不會零零星星地,是漫天,隻有紛紛揚揚這個用到俗爛的詞才能恰如其分地描述。
也有時候它們在白天到來,等發覺時,已經是天地蒼茫了,遠山都隱在雪霧裏,白茫茫裏又帶點溫柔的灰,叫人的心不自覺地想起故人的句子,隻是雪已經落了,還有誰在這溫柔的天地間,圍爐飲酒,賞雪誦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