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姊妹三人她結婚最早,大概十八九歲就結婚了,我老姨因為解放時年齡還小,她得以上學,直到大學畢業快三十歲時才結婚。
我母親是在家鄉解放戰爭的戰火中嫁到我家的,母親之所以在戰亂時期嫁到我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們村子上有一個童記藥店,抗日戰爭前從天津搬來的,解放戰爭後期他們要搬回天津。童記藥店和我們家是世交,我的大伯父就是童記藥店的夥計,童記藥店要搬回天津,我大媽和孩子們也要去天津。我奶奶是孤兒,跟著姑姑長大,在姑姑家隻做些下地、拾柴、挖野菜等粗活,因此不會做針線活,大媽這一走沒有人做針線活了,我母親繼承了外祖母的衣缽,針線活極好。再加上奶奶腿腳不好,爺爺眼睛不好,母親嫁過來後這些問題都解決了。然而,母親嫁過來後是解放戰爭後期,我軍所需軍鞋都由解放區婦女手工製作,於是我母親就成了主力,因為我母親納鞋底又好又快。一副夾板、一把錐子、一根針,就是母親的全部工具,但是同樣的工具,別的嬸子、大媽一天納一兩雙到頭了,可我母親一天一夜竟然能納8雙。在母親嫁到我們風化店村之前,這裏做軍鞋都是用手拿著納鞋底的,母親則用夾板夾著納,母親來了之後很快在村子裏普及了這種工具和技術,使我們村做軍鞋的速度、質量和數量大大提高,我們村子和我母親都受到了表彰。村子裏的領導、老老少少對母親都很尊重,在全滄州地區宣傳母親的事跡,母親在十裏八鄉也就出了名,於是縣裏就派母親到鄰縣的交河、獻縣、南皮縣去傳授經驗,使整個滄州地區做軍鞋的數量和水平都大大地提高了。對於母親的表現,爺爺、奶奶感到很自豪。但是母親的表現也受到一些人的嫉妒,有些人在母親沒來之前一天能納兩三雙就是優秀的了,結果母親能納8雙,一開始她們不相信,說外祖父是名人,村子上的人看外祖父的麵子偏向母親。後來村子上為了打消這種輿論,讓她們向母親學習,加快速度形成一種競賽的態勢,就把她們都集中到一個大房子裏,點上汽燈,又亮又節省,大家在一起又說又笑,感覺很愉快,活也出的快,母親和她們同時開始,但是不一會兒母親就把她們遠遠甩在後麵,而且母親納出來的鞋底平整,非常好看。
母親不僅納鞋底特別快,而且母親上鞋用錐子和夾板,一雙鞋在她手裏很快就做好了,直到這時她們才徹底服氣。以這樣快的速度母親做了很多年軍鞋,直到我記事的時候母親還在做軍鞋,她抻繩特別快,我站在跟前看的眼花繚亂。後來隨著解放戰爭、抗美援朝的結束,村子上也不專門組織做軍鞋了。這時納鞋底也不再是義務了,想納就到縣鞋廠自己去領,但是這時納鞋底已經成了母親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成了她的一項副業。一到冬天,地裏的活幹完了,母親就開始從縣城把鞋底擔回來,納完以後再送回去。有一次,雪下的非常大,不去縣城吧家裏沒有吃的,去吧,風雪交加。最後,母親狠了狠心,把家裏僅有的幾棵胡蘿卜煮了,給我和弟弟妹妹吃了,然後就挑起兩捆鞋底衝到風雪中。我家距縣城有16裏路,由於母親早晨沒有吃飯,走到半路就昏倒在雪地裏。如果不是本村一位趕車的大爺發現了母親,她也許就凍死在雪地裏了。幸虧碰到那位大爺,他把母親送到縣城,知道母親沒有錢,給母親買了一碗燴餅,又幫母親把鞋底交了,母親也幸運地搭上了大爺的大車。母親用這些錢,買了些玉米麵,買了些穀糠(因為穀糠便宜些,那時候老百姓家庭不敢淨吃糧食,隻能摻著糠、野菜吃,吃穀糠後我們經常拉不出大便)。盡管如此,冬天也隻能買到穀糠、幹菜之類的東西,在那時這都是老百姓度饑荒的好東西。母親為了納鞋底吃了不少苦頭,但是,母親還是不改初衷,拖著一雙殘疾的腳來往於村子和縣城之間(我母親的腳指被裹斷了)。每次去縣城,母親早早起來,揣上一個用糠或野菜做的餅子,到了縣城之後花三分錢讓小飯館給用點麵湯燴一燴,也就是把餅子切碎,放點鹽、蔥花,母親就很滿足了,說是很香。就這樣,每到冬天,母親就不顧風雪奔波在從村子到縣城、從縣城到家的路上。母親每次回來鞋都是濕透了的,棉褲也會濕半截。有時我們拉著母親不讓她走,她就跟我們說,到縣城給我們帶鍋餅回來,不知是根本就買不到,還是舍不得買,直到我們離開老家也沒吃上鍋餅。多年後,我調到吳忠工作,有一次到同心縣出差,我才知道什麼是鍋餅,但是我也不知這兒的鍋餅和我們老家的鍋餅是不是一樣的,同心的鍋餅(他們叫做幹糧饃)很好吃,由於我小時候一直有想吃鍋餅的情結,直到現在我如果出差到同心就一定買一堆幹糧饃回來。還有甘肅平涼的“大鍋盔”,有的地方也叫鍋餅,做得像一個盆那麼大,有二寸多厚,是用柴火幹炕的,吃起來非常有嚼頭,很香。盡管現在這些東西很多,到處都能買到,被時下熱衷於吃西餐的年輕人所不屑,但是我不管在哪裏碰到,還是要買一點的。這是要吃一種懷念,吃一種情懷,吃心中深深的那種感覺。有一次母親到我家來了,我把同心的鍋餅拿給她吃,她說:“咱們老家的鍋餅樣子和這差不多,也很好吃,但是那時咱們沒有錢,隻能看一看,是舍不得買著吃的。”母親說這些話時,好像陷入了沉思和回憶之中。我父親也會納鞋底,隻不過父親納鞋底的速度要比母親慢得多,我們在石嘴山時,有時母親有病了,鞋廠要的急,父親就接過來納。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們村子裏不僅婦女會納鞋底,很多男人也學會了納鞋底,一到冬天農閑了,那些男人們也去縣城將鞋底子拿回來在家裏納。窮苦人家,以勤勞為本,一到冬天人們往往起得很早,有的去拾糞,有的編筐編簍,有的編席子,下雪出不去就在家裏納鞋底。
從我記事起,一到冬天,就看到我們老家一片堿茫茫,一下雪,堿就和雪混到一塊,分不清哪是堿哪是雪。現在則看不到堿地了,因為現在的植被好多了,再加上對低窪鹽堿地的改造,現在基本上看不到鹽堿地了。由於樹木多了,冬天還能看到樹掛什麼的,一些年輕人拿著照相機,嘻嘻哈哈地到處照相,我看了他們的照相機,也是那種數碼的。我們小的時候一到秋天到處水汪汪的,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真是秋水共長天一色。河裏的水也很大,經常有白帆漂過,按理說這景色也是挺美的,但是,那時人們都填不飽肚子哪有心思去欣賞景色呢!然而,現在我們家門前的一個一個的大水塘都幹了,再也聽不到蛙鳴鷗飛了,再也看不到滿池的桐麻大葉婆娑、金燦燦的黃花隨風搖曳了。由於人口的增加,昔日的水坑都填平了,在上麵蓋上了房子。河也幹了,河床裸露在地麵上。那時的土地都是堿地,地裏的麥子又黃又瘦,一畝地最多也就打個百十斤,也就是到了秋天,高粱、玉米還能多打一點,因此我們一年到頭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點白麵,平時隻能吃高粱麵、玉米麵還要摻上糠或者野菜。那時水窪子邊到處生長著桐麻,我們叫它青麻,開一種小黃花,種子是黑色的,用鍋炒一炒,很香,每到下午放學後,我們就到處采集青麻的種子。到了秋後人們就把它收了捆起來放到水池裏,這使水裏散發出一種臭味,然後把它撈上來曬幹,再把它的皮剝下來。但是桐麻隻能搓大繩子,不能搓納鞋底的繩子。我的老家還生長著一種被我們叫做黃菜的堿蒿子,夏天把它采來,用開水煮一下,把水擠幹,放點蒜和醋,拌一拌,既當飯又當菜,我們就一碗一碗地吃。到了秋天,這種植物就變成紅色,我們就把它的種子采來貯存到冬天吃,種子是黑色的,我們叫它“黃菜盤子”。我們到了寧夏,野地裏也生長著這種堿蒿子,母親也把它采回來吃。不管怎麼說這裏還多少有點大米、白麵,因此我對堿蒿子不管是它的葉還是種子都深惡痛絕,我一看見它就反胃,就好像回到我那不堪回首的在家鄉的童年生活。因為在我小小年紀的記憶中,我們從來也沒有暢暢快快地吃過淨米淨麵的飯,似乎自始至終都充斥著紅薯幹麵、堿蒿子、野菜、穀糠。那時一到春天,田野裏到處是挖野菜的人,人們這時如果不挖野菜,就無法熬到夏天收麥子,挖來的野菜用來做菜糊糊、菜團子。因此我對《苦菜花》這部電影記憶特別深刻,那些開著黃花的苦菜(我們叫它蕖麻菜)救過多少窮人的命。有的人等不到麥子黃,就沒有飯吃了,於是半夜裏就偷偷地起來帶上一把剪刀,剪點即將成熟的麥穗回來搓一搓就那麼生著吃了。有一個小朋友因為吃過我們的蘋果,他偷偷抓了一點從他家晚上剪的麥穗上搓下的綠綠的麥仁給我們吃,哎呀!真是太好吃了!小朋友就告訴我們:“千萬不敢讓你家大人知道。”因為這些事要是傳到生產隊是了不得的!然而就這樣的生活,也不能讓你過安穩了,明明一畝田隻打了百十斤卻硬要說打八百斤一千斤,明明是種一葫蘆打一瓢,卻硬說是高產打了多少多少糧食,說是什麼“放衛星”,從縣到鄉鎮到村子大家爭先恐後地說假話。老百姓明明是餓著肚子,滿臉寫著浮腫、饑餓、貧困和痛苦還不敢說,老百姓的日子真是太難過了。我那時很小,怎麼也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麼要說謊。
春天母親會去挖野菜,夏天一是要給豬打豬草,同時要割一些草存起來,冬天做飯、燒炕。秋天要到收了秋的田野裏去撿一些秋收中不小心丟下的糧食,去收過紅薯、花生的田裏再去刨一遍,有時也能刨到一些紅薯、花生。下地的時候要把耙子和鎬頭帶上,將那些落到地裏的豆葉、高粱葉用耙子摟起來,冬天當柴燒,再就是用鎬頭把高粱、玉米的根子挖出來冬天燒火用。同時母親還帶著鐮刀,割那些馬齒莧,拿回來曬幹,冬天用來做菜團子。割一些紅柳枝用來編筐、編簍,到趕集的時候拿到集市上去賣,母親辛辛苦苦編一隻筐隻能賣兩毛錢。有很多人和我們一起采黃菜種子(一種堿蒿子)以備冬天摻著糧食吃,去挖一種開著粉紅色喇叭花的野菜根,根是白色的,有點甜,煮熟了是麵的,挖來以後,放點高粱麵拌一拌,上鍋蒸一蒸,我們就一碗一碗地當飯吃。有時到附近的水坑邊挖泥鰍,夏天做一個網子去逮螞蚱、在樹底下挖蟬蛹,這在那時是我們的好吃食。就是這樣母親帶著我們度過了那些艱難的歲月。
我記事的歲月也有很多高興的事,那就是一到秋天,我家門前的河水特別大,爺爺就在河上設一個搬網(寧夏人叫抬網),並在河邊搭一個小棚子,過一兩個小時,起一次網。等到早上我和妹妹去給爺爺送飯,就會看到大木盆裏活蹦亂跳的大大小小的魚,有鯉魚、鯰魚,有那種聽大人說是極珍貴的魚我們叫它“麻柳棒子”魚,有的鯰魚大得我和妹妹兩個人都抬不動。魚拿回來以後,如果是趕上集日,就直接拿到集上去賣掉,賣不掉的母親就給我們熬一鍋,我們一人一大碗,那可真是太好吃了,我們甚至隻吃魚連飯都不吃。
那時我的老家經常有澇災,大人們經常要去挑河工,村子周圍到處是水坑,我和小朋友們時常在坑邊上挖泥鰍,或者用一隻小網子撈一些小魚,到傍晚的時候也可以到河邊去找螃蟹。我們會把那些小一點的水窪子淘幹,裏邊就會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魚。這些魚,稍大一點的就把腸子掏掉用鹽醃起來,隨後用鍋炕一炕當鹹菜吃。太小的沒辦法掏腸子,就直接曬上,到冬天做湯或者直接炕著吃。我們老家的房子對麵是河堤,河堤上有一片杏樹林,河堤下麵有一片瓜地,爺爺曾經替生產隊看瓜,我們小的時候中午從不睡覺,要麼在水坑子裏瞎撲騰,要麼在杏樹林裏摘些青杏,要麼去偷瓜,偷瓜的時候由我先去把爺爺穩住,其他小朋友們去偷,偷完後他們給我一打口哨,我就離開爺爺去和他們會合,然後我們就一起大嚼那些瓜,大部分都是生瓜,可就是生瓜我們都嚼得有滋有味。
每到星期天我就纏著我們本家的那些大哥哥去掏麻雀,大人們往往不讓去,我就替他們說情,他們才肯把我帶上,掏來麻雀就把它用泥糊上,點一把柴火把它燒熟了,我們吃得滿嘴都是黑灰,但是卻感到異常的快活。這些無疑是我們童年最快樂的事情了。
我的老家的集市是遠近聞名的大集,我最願意跟著母親去趕集。每逢農曆初三、初六、初九,我們村子上會有集市,非常熱鬧。天剛一亮,四鄰八鄉的人們就推著小車、挑著擔子來趕集。集上有魚市、雞市、糧食市,還有很多地方小吃、瓜果蔬菜,我會纏著母親給我買一對對蝦、一隻螃蟹或者一塊切糕、一包用海水煮熟的小魚什麼的,那時候我總覺得我們村子真好。那時,不知多長時間舉行一次的物資交流大會,我隻趕上了一次,一到物資交流大會上,圍起布圍牆搭起台子唱大戲的、演雜技的、變戲法的、拉西洋片的、唱皮影戲的,各種花布、錦緞絲綢、服裝首飾、鍋碗瓢盆、農具、雞鴨魚肉、海魚海蟹、水果蔬菜真是應有盡有,平時很難見到的南方水果在交流會上都能見到,比如橘子、甘蔗等水果我都是在交流會上才第一次見到。我們這些小孩子看戲是不買票的,我們會從布圍牆底下鑽過去,然後趴到台口子邊上看戲,有時在戲場上就睡著了,戲散了被別人踢醒了,才爬起來迷迷糊糊地往家走。交流會這幾天我們村子上比過大年都熱鬧,大人孩子都無比興奮,四鄰八鄉的親戚們也都來到我們村子裏,看戲、買賣東西。這幾天家家戶戶都做好吃的招待來趕會的親朋。臨街的小旅館平時沒有什麼人住,到了這時到處都住的滿滿的,街上還搭了很多住人的帳篷,供那些唱戲的和做買賣的人住,他們的帳篷門口都支起了鍋灶,做著各種吃的喝的。街上的小吃攤也是從早到晚熙熙攘攘,整個街場上到處彌漫著煎、炒、炸、煮的香味,到了晚上都掛了汽燈,很多來趕會的人就坐在燈下吃喝談論著什麼,那時我聽不大懂。我和那些孩子們除了看戲就是在這些攤點之間跑來跑去,如果大人不喊我們,可能我們一夜都不願回去。往往在這時如果向大人要一些沒吃過的東西有可能被大人同意。我就是在這次交流會上第一次吃了一個小橘子和菱角,那時我覺得橘子太好吃了,然而我卻不知菱角是樹上長的還是水裏長的,後來我看了電影《洪湖赤衛隊》後才知道菱角是水裏長的。以後很多年我再也沒有吃過這兩樣東西,隨著改革開放,後來寧夏也有了這些東西,直到現在我還是比較愛吃橘子和菱角。我到浙江的嘉興出差,每次去都會在那裏買一些那裏的紅菱和那種有四隻角的菱角。那都是在補償小時候的那種向往。大螃蟹煮熟了呈橘紅色,非常誘人,我一看到它就流口水,買一隻也隻有三分錢。那黃黃的切糕,上邊掛著幾個紅紅的小棗,真是好吃極了。那高高的扡子饅頭類似於我們後來吃的罐罐饃,彌漫著一股麥香味,我還在交流會上第一次見到水煎包。有些嫁閨女、娶媳婦的在交流會上買些平時見不到的花緞子被麵、絲綢、花布什麼的。爺爺們將南北的各種煙葉子做著對比。奶奶們在交流會上找一些白線襪子,扯一些白布、黑布做帶大襟的外套、褂子,大姑娘、小媳婦則買一些線圍巾、繡花的彩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