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零度以下(1 / 3)

一、人性的閃光

聽著洛婷婷眉飛色舞地說起王琪琪的事情,陳思更加心疼,心疼王琪琪,心疼洛婷婷,也更加心疼耿曉寧,心疼自己。想著危難之中,王琪琪和男友能夠一同麵對,相濡以沫,而自己和耿曉寧隻能天各一方。尤其讓她不安的是:眼下耿曉寧到了哪裏?他遭遇到怎樣的一個處境?

實際上,耿曉寧的處境很微妙。

中午時分,車裏很安靜,車窗玻璃在凍雨裏蒙上一層冰,看不到外麵的世界。耿曉寧坐著,思考已經無法掩飾一個事實:寒冷和饑餓!

上鋪的推銷員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他帶的食物最少,常在外走動,他應該是習慣了出差生活,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是旅行者,卻不是趕路人,他沒有在路上停留的概念,所以他根本就沒怎麼帶吃的。他好像隻帶了一桶泡麵和一個裝熱水的杯子,幾天以來,他一直躺在床上,如果下床,那麼一定是裝熱水或者出去撒尿、拉屎,而現在他仍舊躺在床上,蓋著薄薄的被子,像死了一樣無聲無息。當然,躺著可以節約能量,這樣餓得也就慢些,不說話,不動作,同樣也是節省能量。他們這種人有極強的生存能力!

娟子和小玲都坐在床鋪上,下半身蓋在被子裏,旁邊她們的孩子躺在床上的被子裏,卻難掩慍色,孩子哭著要吃奶,但是,娟子的乳房幹癟地下垂,已經沒有乳汁。孩子仍舊在哭,她隻好把孩子抱在懷裏,讓孩子吸住乳頭。孩子不哭了,嘴裏做著吮奶的動作,一隻手不停地擺弄娟子的乳房。

劉幸福他們幾個農民工則已經不再玩牌,無趣地蜷縮在床上,蓋著散發腥味的被子,呼呼大睡。

對麵床上坐著的是麵目清秀的郭小蓉,此刻,她雙眼無光,一臉無助的表情。她不能再看雜誌,因為已經沒有力氣,更不能再聽音樂,因為MP3已經沒有電。起初,她也不蓋被子,被子是車上提供的薄薄的被子,因為她覺得髒,但是,現在,她顧不上了,隻能用被子裹著身體,看樣子她還有些冷,不時抱住雙肩,迷茫地望著窗子。

杜太太和杜先生還在慪氣,卻不再神經質或發瘋般大吼大鬧。她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可能睡了,也可能醒著,沒有人知道。杜先生則坐在床上,暗自神傷。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耿曉寧發現一些農民正從冰雪深處走來。他們挑著扁擔,提著熱水壺,有的甚至端著鍋,抓著勺子,有的則扛著方便麵和礦泉水,走到高速公路兩旁的鐵柵欄外。他們帶來的是熱米飯、熱湯和熱菜,方便麵,熱水和餅幹!雪中送炭,及時雨啊。

仿佛觸電一般,高速公路上,很多人喊叫著,從靜止的車輛裏跳出。而一些原本就在高速公路邊上遊蕩的旅客,則發瘋似地衝下高速公路,彙聚向他們。衝刺的瞬間,很多人跌倒在冰麵上,甚至有的人直接從冰封的坡麵上滑行下去,腦袋直直地撞到柵欄上。在那裏,人們聚集在一起,爭先恐後,亂成一團,叫喊,擁擠。

這一路上,耿曉寧看到過很多這樣的場麵,僅僅在靜止的這個地方,他就見過幾次。這一次,耿曉寧及其車上的人也來了精神,紛紛從床上跳起來,連跑帶爬地衝向人群,更多的人亂成一團。

耿曉寧拚命地往人群裏擠,那位推銷員甚至從人頭上爬過去,四個農民工玩命地往人堆裏鑽,杜先生也在玩命,嘶叫著,像要抓住救命的稻草——他不僅為自己,更為他的太太。

就在這時,人群中,一位北方大漢買到了熱水,興高采烈地高喊,向外擠,卻出不來,與杜先生和農民工撞了個滿懷。杜先生不小心拉到北方大漢的手,熱水潑出來,朝杜先生的麵部飛過去。

劉幸福用力拉了一下杜先生,身子俯到杜先生臉前,熱水潑到劉幸福的頭上,劉幸福“嗷嗷“直叫,杜先生平安無事。

北方大漢見好不容易弄來的熱水被撞灑,很氣憤,要和杜先生玩命。劉幸福他們幾個農民工凶神惡煞地跳上來,吼道:“怪得誰啊?還想打架是不是?”

這一吼,北方大漢悻悻地告退了。

然後,幾個人互相推著,繼續往裏麵擠。耿曉寧終於衝到了最前麵,氣喘籲籲,渾身是汗,慌忙問食物怎麼賣的?餅幹20塊錢一盒,方便麵25塊錢一包,熱水10塊錢一杯,礦泉水5塊錢一瓶。

有人正在和賣東西的爭執:“這麼貴?太沒良心了吧?”

賣東西的農民則表示:“同誌,這個時候別談良心了,天老爺有良心嗎?我也是冒著生命危險趕來的!雖然生命沒有你的值錢,可終究也是生命啊。”

此言一出,剛才還窮嚷嚷的人頓時無語。

可人群中還是有人不平,大聲喊道:“你們這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嘛。這麼貴,還讓人活嗎?”

另一個農民搶過話,理直氣壯地說:“兄弟,你們要活,我們也要活,都是為了活著,都不容易呢!”說著,這位農民伸出一隻胳膊,胳膊通紅,褪了一層皮,粘稠一片,那是熱水燙的。他們在深夜從冰雪深處打著電燈趕來,冰凍中手腳失去知覺,曆盡了無數艱辛,摔倒在冰雪裏,熱湯撒了一地,手被燙傷。但是,他們畢竟過來了。冰雪造就了一個臨時的市場,僅僅靠高速人員、警察和子弟兵,供給是不夠的。這些農民為了生活,趕來賣東西,他們同時也拯救了別人。

接受采訪時,談到這一點,吳誌健還情不自禁地說:“多虧這些農民,他們為這些乘客提供了大部分的食物。他們的東西的確賣得貴,可他們付出了相應的勞動啊。如果不是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趕來,更多的人可能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混亂中,杜先生要一下子買500塊錢的東西,但是,賣食品的農民竟然不願意賣:“先生,一個人不能買這麼多。”

“有錢為什麼不買賣?”杜先生大聲吼道。

“吼什麼吼的?都讓你買走了,別人還要不要活?”這位農民的嗓門更大。

耿曉寧拉了杜先生一把,說道:“算了,兄弟。後麵的人太多。先隨便買點應急一下吧。”

聽耿曉寧這麼一說,杜先生隻好央求道:“好吧,好吧。盡可能多賣一點給我吧。我有兩個人,還有我太太呢。”

這位農民聽了搖搖頭,最後賣給對杜先生150塊錢的食物。拿了食物,還沒拿到找零,杜先生就被別人推搡出去。

耿曉寧車上的幾個農民工舍不得錢,也沒那麼多錢。他們幾個人湊合著買了兩塊麵包和一瓶水。

耿曉寧也順利買到了食物。

陸續散開的人們,手裏拿著熱騰騰的飯,或者滾燙的水。他們有的像“範進中舉”一樣地大喊大叫,“買到了!我買到了!”有的則蹲在柵欄邊一口口地吞下食物。有的則拿著飯和水艱難地爬到車上。有的很不幸運,坡麵的冰太滑,盡管人小心翼翼,但是還是滑到在地,滾下去,飯撒了一地,滑倒的人坐在冰上,流出眼淚,痛苦到極點,用手從冰上捧起食物,塞進嘴裏。

突然,在人群最外麵,耿曉寧看到他對麵的那位大學生郭小蓉,神情悲哀,翹起腳尖,往人堆裏張望,試著擠了一下,很快又被彈出來。耿曉寧很揪心,腦海裏一個念頭一閃:如果這個郭小蓉是陳思,她會不會同樣買不到食物?

然而,耿曉寧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努力讓自己平靜,回到車上。

四個農民工正和杜先生談話,仿佛上車時他們產生的隔閡已經消失了。杜先生問他們在長沙做什麼活?在哪個地方幹活?並開玩笑地說,以後請他們到自己的單位幹活,因為他的單位正好有建築工程。周喜貴傻嗬嗬地笑著說:“好,說話算數嗬!”並向杜先生抱怨現在的活計不好,拿的錢太少,有時幹了一年的活拿不到一分錢,“工頭太黑心,好慘的呢!”他們四個人一起吃了兩份幹麵,頭對著頭,吃得很香,嘴裏“咯咯”直響,吃一口麵,喝一口冷水,看上去很不衛生,但是,有得吃就已經很不錯了。

上鋪的推銷員埋著頭,也在大口地嚼食物,喝水。

耿曉寧也坐到自己的鋪位上,開始吃點東西。

但是,杜太太則仍舊躺著不說話,小玲的孩子“哇哇”直叫,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娟子仍舊抱著孩子,讓孩子吮奶。她們幾個女人都沒有下車買東西。

郭小蓉兩手空空地回到車上,又鑽進被子,輾轉反側,顯得很可憐。

耿曉寧掏出一包餅幹遞給娟子,娟子微笑著拒絕了,說:“你還要吃呢,留著吧,還不知道要等多久。”她是善良的,耿曉寧表示,他自己可以對付。娟子接過餅幹連聲說“謝謝”,分給小玲一半,二人歡喜,細細地嚼著。

此時,郭小蓉則在一邊咬嘴唇,耿曉寧看到她的委屈,把另外一桶方便麵遞給她,很溫馨地說了一句:“吃一點吧。”郭小蓉顯得很窘迫,不再害羞和推辭,接過方便麵,吃了一口,又放下。她吃不習慣,沒有水,幹麵她硬咽不下去。

對麵的農民工劉幸福看到這一幕,笑嘻嘻地遞給她礦泉水,露出一嘴焦黃的牙齒,瓶子裏還剩最後一點水,水裏漂著方便麵的渣滓。郭小蓉搖了搖頭,說了聲“謝謝”。顯然,她無法接受那隻很多人碰過的瓶子,在她看來很不幹淨,她寧願渴下去,也不能接受。然後,她再也不吃方便麵,把麵放到一旁。

劉幸福看了很久,意識到什麼,便友好地說:“如果你不吃,可不可以給我?”說話間,喉結上下蠕動,他在咽口水,半包方便麵對他來說是無濟於事的。

郭小蓉憂鬱地看了看他,點點頭,把方便麵遞了過去。

“謝謝,謝謝!”接到“麵塊”的瞬間,劉幸福連聲說,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焦黃的牙齒像向日葵一樣耀眼。

而郭小蓉憂鬱地躺到床上,裹上被子,留給眾人一個更加憂傷的背影。

同憂鬱的郭小蓉一樣,杜先生一直悶悶不樂,因為杜太太始終對身邊的一切不予理會,看樣子,一時半刻她還是不會理睬杜先生的。

杜先生深感無趣,便從包裏拿出兩盒牛奶和幾袋餅幹,遞給娟子,說:“吃點東西吧!”這話與其說是對娟子說的,不如說是對杜太太說的。杜先生把食物分給娟子和小玲一半,另一半則讓娟子轉交給妻子,杜先生的表情充滿渴望。

然而,杜太太轉過身,仍舊對他嗤之以鼻。但是,感覺上似乎沒有先前那樣怨恨了。娟子對杜太太說:“吃吧,身子不是鐵打的,不吃東西是跟自己過不去,這樣可不好。再說,即便對杜先生有氣,也吃飽了喝足了,才有力氣再跟他幹架呀!”杜太太本來一直不吭聲,也不看杜先生的,聽了娟子這樣說,忍不住“撲哧”一聲。她慢慢地轉過身,接過食物,說:“聽大姐的,這是大姐給的,不是他給的。”

聽到妻子說這話,杜先生欣慰地一笑,雖然,妻子還埋怨自己,但是,肯吃東西就好。這是一個好的征兆。

杜太太又將餅幹掰了一半,示意娟子給郭小蓉。娟子會心一笑,拿著餅幹,娟子碰了碰郭小蓉。郭小蓉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一臉淚痕。

娟子笑著說:“吃吧,很幹淨的!”

望著餅幹,郭小蓉哭得很傷心,就像一個委屈的孩子,她點點頭,接過餅幹,眼淚還是在流。

娟子看著她心疼,又把牛奶遞給她,說:“真可憐,沒事,有大家呢。”

這話一出,郭小蓉哭得更厲害,她不願意接牛奶,說留給兩個小孩。

娟子卻說,別管孩子,他們有我呢,可以喝奶。而且牛奶不適合他們。

小玲剛想說話,娟子咳嗽了一聲。

其實,他們都知道,孩子真的很需要牛奶,但是,這個郭小蓉同樣需要,甚至更需要。

這個時候,杜太太恢複常態。她其實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同時也是一個熱心的人。她歎了一口氣,又將娟子叫到身邊,兩個女人咬耳朵。娟子默默地說:“知道了,知道了。”

隨後,就見娟子走到杜先生麵前說:“杜先生,你自己也吃點東西沒?”

杜先生錯愕地看看娟子,忽然明白了什麼,笑出來,笑得那樣開心。他大聲說:“沒事情,這裏還有一包方便麵和一瓶水。等下回我再去買,有我在,保證你們生活無憂。”很明顯,他是說給杜太太聽,即便他沒看杜太太。

聽完此話,杜太太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車子雖然沒有開空調,耿曉寧卻感覺有些溫暖。原來,人性的溫暖是由個人內心的情緒調節的。

當天下午,天空又下起了大雪,窗外是寒冷的氣流、長長的冰淩和皚皚的白雪。劉幸福他們幾個農民工從“蛇皮袋”裏拿出五條又髒又臭的被子,那是他們那回家準備換洗的,但是,現在他們不得不用上,不是給自己,而是給別人。他們的被子明顯要比車上的被子厚重,劉幸福拿了一床被子遞給娟子,娟子歡喜地接下,說了一聲“謝謝老哥!”就蓋到自己和孩子身上,然後說:“嗯,真是就暖和多了。”

這時,小玲也接了一床被子,也毫不猶豫地蓋上:“真好。”

可同樣的事情到了郭小蓉和杜太太那裏,就出了狀況。她們都是城市人,愛幹淨,特別是郭小蓉,先前還對幾個農民工意見頗大,現在怎麼會接黑乎乎的被子呢。不過,盡管沒有接,還是說了一聲:“謝謝。我不冷。”

杜太太也捏著鼻子,扭著頭,大叫被子太臭。話雖是這樣說,但她的表情倒是沒有惡意,樣子很滑稽。大家都笑了,劉幸福有些窘迫,卻也開心地笑著:“雖然臭一點,卻能擋住寒冷啊。”

“這話說得很有文化啊。”娟子大笑起來,隨即掉頭勸杜太太說:“人家出苦力的大男人,還講究什麼呢,就委屈著將就了吧。確實暖和呢。”

杜太太也笑了笑,把手從鼻子上放下來,接過被子說:“頭一次蓋這種被子。你們也真是的,媳婦不在身邊,你們天天就蓋著它睡覺,真是苦了你們了——肯定想老婆吧?看,上麵有一些可疑的白點,這是幹什麼?”

“杜太太,你其實是一個很開朗的人嘛。”劉幸福說:“先前又吵又鬧,嚇死人的樣子,我們都以為你是個瘋子呢。”

“你才是瘋子呢。”杜太太回敬道。

“我老婆就不會這樣子。”農民工周喜貴說,“我們慪氣,最多兩分鍾完事。”

“我又不是你老婆。”杜太太說,“好了,不許你們再說我!”

大夥又是一陣大笑。

杜先生看著由陰轉晴的妻子,也幸福地笑了。

蓋上被子,杜太太斜眼看了一眼丈夫,又重新捏了捏鼻子。她真的很感謝這幾個農民工,也很感謝同樣來自農村的娟子、玲子。她與丈夫之間的矛盾冰塊,車上的文化人無法化解,卻在這些農民工朋友那裏,以他們特有的貌似粗俗實則溫馨的方式悄然化解了。

不過,對臭被子存有不潔想法的郭小蓉還是不能接受它,當一個農民工把被子遞給她的時候,她本能地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嘴巴張得老大,眉毛翹到頭頂。她輕輕地從鼻尖拍了拍風,煞有其事地說:“我可不蓋你的被子,我寧願凍著。”

人們聞言大笑。杜太太更是笑著對那位農民工說:“姑娘可不稀罕你們的被子,你看看把人家給嚇得。”

農民工摸著腦袋,故意誇張地說:“不要,可不要後悔嗬。”

郭小蓉友善地說:“不蓋,不蓋,打死我都不蓋。”

農民工無奈地說:“那我把被子放在床欄杆上,夜裏你要是冷就自己拉上。”

“我會拉上嗎?”郭小蓉看了農民工一眼,俏皮地說:“隻要我的血液還流動,我就堅守自己的底線!”

“太上綱上線了吧?”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這時,耿曉寧笑著衝郭小蓉說了一句:“這個時候別窮講究了。要不,我蓋那床被子,把我這床車上的被子給你。也別凍壞了你這位美女啊。”

郭小蓉瞥了一眼耿曉寧,說:“你在取笑我。”說罷,開心地笑了。

耿曉寧把自己的被子扔給郭小蓉,農民工把他帶的被子扔給耿曉寧,農民工笑了,露出滿口焦黃的牙齒。

蓋被子到身上,耿曉寧聞到濃濃的汗臭味道。那是熟悉而陌生的味道,是農村特有的味道,是過世的父親耿維重的味道,是正躺在醫院裏的母親的味道。

刹那間,耿曉寧再一次想起了可憐的父親和母親。

夜晚來臨,車裏點上兩根蠟燭!

燈光黃薄,忽隱忽現——因為有風。

二、患難真情

在這樣有風的黃薄的燈光裏,耿曉寧仿佛看到了家。

從前的家,有父親、母親,雖然貧窮卻是幸福的家。很早的時候,老家還沒有電,夜晚降臨,豆大的油燈下,一家三口人圍著一張小小的桌子吃飯,很幸福。冷冷的冬天,父親會在屋裏升起一堆火,一家人,耿曉寧坐在父親身邊,烤著火,很溫暖,很安逸,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著了。

但是此刻,耿曉寧卻睡不著。雖然疲憊,雖然困頓,可就是睡不著。

這時,杜先生努力地“咳”了一下,從包裏拿出一盒巧克力,那應該是很名貴的巧克力——是有心的他專為杜太太準備的。杜先生一定知道自己的妻子最喜歡這個。其實買了很久,早在杜太太懷疑他有外遇的第二天他就買了,一直放在包裏。當時,杜太太和他“冷戰”,他沒有拿出來,後來他自己都忘記了,稀裏糊塗地把它帶上車,剛剛翻東西的時候才發現。幸虧是冬天,否則早融化了。

“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巧克力。”杜先生興奮地晃了晃,然後像是請示似的說:“這個我分給大夥了?”

這個鬼,竟然帶了巧克力?顯然,杜太太有點驚訝,她冷冷地看丈夫一眼,說:“你分就分唄!”說完,又“撲哧”笑出來。看得出,她有些得意,丈夫還是很疼、很愛自己的。

“杜先生請示了領導,獲得了同意。”一直沒言語的司機這時突然扭過頭來,說了一句。

大夥都笑了,娟子更是笑著說:“怕老婆啊,你怕她個麼子咯?”

杜先生沒吱聲,將昂貴的巧克力盡數分發出去,男人一人一顆,女人則享有特權,有多少吃多少。小玲和娟子吃得心花怒放,口裏直說:“這個東西真好吃,回頭要讓我家男人給我買。”

“可愛!”坐在床上的郭小蓉看著兩個農村女人的“短淺見識”,心裏嘀咕一唏,笑得合不攏嘴。她很少如此近距離地接觸農村婦女。

這時,劉幸福和周喜貴商量著什麼。周喜貴說:“我把那個東西也拿出來,分了吃得了!”劉幸福笑著說:“你不是把它當成寶貝嗎?那可是買給你兒子的,回家怎麼交代?”周喜貴說:“我是他老子,怎麼交代還不隨我的便!”劉幸福說:“那就拿出來吧。”說著,周喜貴掏出一袋“沙琪瑪”,“量販裝”的,這些天來,那麼饑餓,他都沒舍得吃,看出來,他很愛他的兒子和老婆,他也很不容易。他把“沙琪瑪”分給大家,幾個女人和司機分得最多,有四五塊,其他人隻有兩塊的樣子。

大家吃得開心。

劉幸福卻大叫:“這個人包裏還有一份呢。”

眾人驚愕:“啊?都實行共產主義,你還藏著幹嗎?”

周喜貴不好意思地說:“那是留給我兒子的,怕回家老婆說我。”

眾人又是大笑,但是,人們打心眼裏感謝他。後來,他的那包“禮物”也被眾人吃光了,不知道他回家怎麼去向老婆交代。

“很奇怪的力量,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和疏離被撫平了。”采訪中,說到這裏,耿曉寧仍然很動情,他對我們說,“所有的人都是那麼可愛。我真沒想到。”

這個時候,一個農民工吵著好多天沒有抽煙了,悶得慌。他沒有煙已經很久了。杜先生聞訊從包裏掏出一條“軟芙蓉王”,65塊錢一包的,這是他特地買給嶽父的,他把它拆開了,供大家抽:“抽吧,抽吧。正如剛才有人說的,現在實行共產主義了。”

於是,一群男人,一人一根煙。當遞給耿曉寧時,耿曉寧示意自己不抽煙。然後,他們想下車去抽煙。

娟子卻示意,不用跑到外麵了,怪冷的,她們不介意。

杜先生用眼神向一車人尋求意見,沒有人表示反對。男人們一個個都看著他,所有的煙民們都斷煙很久了,加上這是頂好的煙,他們的眼神充滿渴望。

這下杜先生倒好了,一人一根,從車尾發到車頭。大家一起抽煙,煙霧繚繞。這群男人做的好事情!但是,人們很高興,苦中作樂啊。幾個農民工更是吞雲吐霧,他們還從來沒有抽過這麼好的煙,特地多要了一根。杜先生很大度,幹脆一人一包。農民工不好意思地拒絕,但是杜先生說,煙拆開就不能送人了,反正包裏還有一條。

“啊,你真慷慨啊。”劉幸福、周喜貴他們幾個農民工這才歡喜地接過,並且說:“明年我就去你那裏做工吧。有你這樣的大方老板,我們保證挺開心。”

杜先生笑了,杜太太也笑了。大家要求並不高啊。

說點什麼吧,這個時候大家都想聊天,畢竟才晚上七點多,睡覺還早。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來。聊到高速公路的工作人員,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說:“以前常有人念叨‘大愛無疆’,現在終於真切地體會到了,看看這些高速公路上奔走的救援人員。真是大愛無疆。”

杜先生也感慨說:“如今的社會,真正懷有‘大愛無疆’、‘真善美’之人的又有幾個呢?曾幾何時,人們都相信好人終究有好報,而現在呢?唉!”杜先生發出這樣的感歎,鼓勵耿曉寧和郭小蓉兩位大學生要堅持造福社會的想法。而他表示,自己已經被現實磨平了,沒有了銳氣。

大家都看著他,或點頭,或默然。

聽說耿曉寧在“動漫”方麵有能耐和興趣,杜先生表示,回到長沙他可以推薦他去湖南最大的動漫公司發展。

耿曉寧微笑著表示感謝。不過,一想到找工作的事情,耿曉寧的心裏又有些憋悶。他又想到了陳思,想到了母親,想到了從未見麵的姐姐羅姍姍。他的心又頓時亂了起來……

眾人當中,郭小蓉對耿曉寧的態度最為微妙,聽到耿曉說話,她的臉上一直掛著奇異的微笑。郭小蓉不著痕跡的笑容裏增添了一種曖昧。

他們一群人聊天到很晚,然後,大家安穩地入睡了。幾天以來,他們第一次可以安穩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