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飯店見到周小盤,我也許還不會想起她。
隔了二十年的時光,她一點一點消失在記憶裏,如果不提起,肯定會忘記,忘得幹幹淨淨。包括周小盤,我可能也會忘記。
周小盤當了一所中等院校的副校長,從省城回來,在大飯店裏宴請賓朋,曾經忽閃著大眼睛的他,現在忽閃著光亮的腦袋,在人群裏來回穿梭。
經過好幾個人傳達,我作為周小盤的初中同學,也被他從茫茫人海中釣魚一樣鉤了出來。
酒冷話稠,周小盤像一隻興奮的猴子,拉著我胳膊說:我們還是小學同學啊。
我說:是啊,我們還是小學同學。
他使勁拍著我的肩膀:我們還是親戚啊。
我說:對,我們是親戚。一個村裏,除了零星幾個外來戶,其餘的都姓周,怎麼論都是親戚。
周小盤舉起一杯酒:為小學幹杯。
我說:好,為小學幹杯。
小學。多遙遠啊。破舊的教室,長滿眼睛的楊樹,掛在老柿樹上的鐵鍾,當,當當,敲了五年,就把我們敲畢業了。
周小盤說:你還記得不,那誰,就是教我們五年級語文的,那女老師。
我說:叫黑醜?
他把腦袋點得像拚命吃食的雞:對,對,對,就是黑醜。大名叫什麼?
我搖搖頭,想不起來。我腦海裏出現的是她帶著笑意的大眼睛,刷得雪白的布鞋鞋底,還有她拿粉筆頭砸我的腦袋,不停地讓我背課文。
我們一直叫她黑醜。
她從四年級開始教我們。那時候,她剛結婚,嫁給一個開解放卡車的司機。她經常坐在司機樓裏,拉著滿滿一車煤塊或者木頭,呼嘯著進村,停在打麥場,讓我們一群瘋跑的小孩子羨慕得流口水。
她披著軍大衣的丈夫從司機樓裏跳下來,瞪我們一眼,手一揮,讓我們遠離他的車,否則就擰爛我們的耳朵。我們看著她從司機樓裏跳下來,希望她會幫我們說句話,讓我們爬上車廂看一眼,或者摸一摸車門。她沒有,笑眯眯地看我們一眼,輕飄飄地走了。
我們集體衝卡車唾一口唾沫:呸!破汽車,有什麼好。老子不稀罕。
我們不敢跟她丈夫作對,怕威風凜凜的他真會擰爛我們的耳朵,但我們敢跟她作對,瞧著吧。
是周小盤帶的頭。放學的時候,他跟我說:不準叫她周老師,她小名叫黑醜,我們喊她黑醜。
我哈哈大笑:黑醜,黑醜,這名字太難聽了。
我們倆把書包扔過頭頂,扔一下,喊一聲:黑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