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粒塵沙(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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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台戲給歐陽長庚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當他的視線裏出現二十歲的狗崽扛著竹篙撐動渡船時,那年輕姑娘血淋淋的臉龐還在他的眼前時隱時現,不想退去。

二十歲的狗崽威武健壯,走起路來風風火火,永樂河裏的水不管漲得多大,他都敢撐船渡客人過河,而且從沒在暴漲的河水麵前失過一次手。他的娘早就隻在家裏操持家務,渡船上的事交給他一人操辦了。

狗崽揮篙撐船駛向對岸。夕陽下,船四周的河水變得如血紅。狗崽手中的竹篙不時打碎河麵的平靜,把如鏡的河麵分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河對麵的碼頭上有幾個待著過河的客人,其中有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手呈蓮蓬狀放在額前,眯著雙眼看狗崽披著一身夕陽一篙一篙地將船撐過來。女孩子叫劉小英,這幾天跟著她的娘月娥到山外的外婆家住。山外的東西很多,外公外婆對她也很寵愛,隻是舅舅、舅母不時瞟向她媽的白眼難看。所以住了三個晚上,她就吵著要月娥帶她回劉家灣,說關在家裏的小雞沒有人喂食,會餓死。

船剛攏岸,小英匆匆跳上船。還未站穩,船頭就觸到岸邊碼頭,小英搖晃了一下,一頭撞在狗崽懷裏。狗崽說她,船沒停穩就上來,匆匆忙忙去做什麼?小英說,狗崽叔,我家的雞你喂了沒?它們餓不餓?這幾天我夜夜做夢,夢裏盡是我的小雞,它們向我討食吃。狗崽一邊拿眼看著正在上船的月娥,一邊對小英說,你放心,你的雞寶寶我天天喂,它們不會餓死哩。月娥順著眼睛走過來,拖著小英進了船艙。月娥是個寡婦。她穿著藍花格子洋布衣、黑色土布褲、花麵子布鞋,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全身上下收拾得幹幹淨淨。前年,她二十八歲時,她那久病在床的癆病鬼丈夫一命歸西了,留下月娥和一個十歲的女孩在劉家灣過日子。丈夫死後,月娥覺得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起來。丈夫的父母早逝,夫家又無兄弟姐妹,也沒有多少親戚朋友,癆病鬼在世時,還多少有幾個人在他家裏走動,到月娥用藥罐子熬盡了家中的家產斷斷續續喂進丈夫的口中後,月娥就比一般人更加深刻地領會到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了。丈夫剛亡的那兩個月裏,月娥家門口極少有人問津,夜裏樹上的幾聲夜貓子叫,也會嚇得月娥一夜不敢合眼。到娘家去住,她那氣量狹小的嫂子對她不時指桑罵槐,打雞罵狗,擾得娘家不得安生。月娥的娘家世代唱戲,從小,她就跟著父兄隨草台戲班走鄉串村,口中念唱的戲文對她影響很深,因此,她深明大義。見嫂子如此模樣,月娥在娘家住的日子最長不超過五天,且回娘家的次數逐漸減少。

月娥掏出鑰匙打開大門上的銅鎖,推開家門。三天沒有歸家了,但家裏的一切有條不紊,花狗伸出長長的舌頭,靜靜地臥在狗洞邊,母雞帶著一群毛絨絨的小雞在雜屋內戲耍,屋內打掃得一塵不染。她的心裏頓時湧過一陣甜蜜蜜的感覺。她家大門上的另一片鑰匙在狗崽手裏。前幾天的夜裏,她跟狗崽說,她想帶小英到娘家去住幾天,擔心屋裏沒有人照看。狗崽說,你放心去吧,屋裏的一切自會有人管。果然,狗崽是一個言行一致、值得信賴的男人。月娥雖早為人婦,但她識文斷字,早年又在草台戲班子裏唱過戲,舉止端莊大方,人又年輕,照樣風姿綽約。丈夫死後,灣裏有不少無聊的男人打過她的主意。有一段時間,夜裏的敲窗聲、推門聲令月娥特別煩心。想找個男人再嫁一次,一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二來她怕小英以後受後爹的氣,等來等去,一拖就是兩年。不嫁吧,夜夜再把門窗關好插上,也得擔驚受怕。守寡幾年後,沒人再敲她的門窗了,月娥在夜裏照樣難以入眠。她畢竟才到三十歲,春心未泯,長久獨守空床讓她寂寞難耐。後來,她就與比她小十歲的狗崽偷偷好上了。狗崽從沒在夜裏敲過她的門窗,但月娥知道狗崽是喜歡她的。她先是發覺小英愛到河邊船上去找狗崽玩。春天,狗崽會到山上扯一把春筍讓小英帶回家;夏天,狗崽會到河裏抓一條鯉魚或草魚讓小英帶回家給月娥炒了做萊。狗崽愛向小英打聽月娥的情況,小英回家後又學舌說給娘聽。月娥到船上叫小英回家,狗崽熱辣辣的目光看得月娥臉上露出緋紅的顏色。她是過來人,自然懂得這目光的含義。這目光是坦誠的、*裸的。月娥在夜裏想起這目光就慢慢變得渾身躁熱。夏天的一個中午,永樂河兩岸靜無人聲,毒辣的日頭下,人們都守在家裏歇息乘涼,河邊隻有永遠不知累的知了在樹上鳴叫。月娥見小英沒回家吃飯,就尋到河邊渡船上。狗崽獨自一人坐在船蓬下搖蒲扇,見月娥進了船艙,他愣了愣,就把月娥抱住了。月娥隻覺得一陣昏眩,在一雙有力的胳膊的攏抱下,她渾身都癱軟無力了。耀眼的陽光下,月娥無力地掙紮著,口氣堅決地說,不行,你放開我,放開我。狗崽隻得把她放開了。月娥慌慌張張地走出船艙,在船頭,她頓了頓,輕聲說,狗崽兄弟,夜裏,我不閂門,等你來。夜裏狗崽就去了。年輕健壯的狗崽頗讓月娥感到滿意。欲生欲死之後,月娥說,狗崽兄弟,你早點回船艙上去,不要讓人看見,你以後還要娶老婆,莫要壞了名聲。狗崽說,我的老婆就是你,我不怕壞了名聲。月娥說,你不要發蠢,你還是一個黃花崽,我比你大了十歲,又拖著一個孩子。狗崽說,我要娶你過去,我們正大光明地過日子。月娥一聽,嗚嗚地哭了,說,我看你中午在船上對我這樣,隻想不要讓你怨我,讓你……高興高興,你莫以為我是壞女人,你走吧,以後再莫到我屋裏來了。狗崽伸出有力的雙手緊緊摟著月娥,說,你是我眼裏最好的女人,中午你不叫我來,我夜裏也會來敲你的窗子。摟著摟著,月娥臉上的淚水幹了,她把頭埋在狗崽的心窩裏。

狗崽從那以後夜夜要到月娥的屋裏走一趟。月娥多次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要讓狗崽來了,不要壞了狗崽的名聲,但她經不住狗崽那強壯有力的身體的誘惑。聽到狗崽叫門,她的心就軟了,趕緊起來將狗崽迎進屋。紙終究包不住火,他們偷偷相好的事,被幾個垂涎月娥的男人發現了,很快在灣裏傳散開,隻瞞著水妹一人。但不久水妹也聽到了音訊。水妹聽到這事,隻當作是灣裏婦人們的笑談,一點也沒有記到心裏去。可灣裏婦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且都言之鑿鑿,活靈活現,她不得不起疑心,暗中觀察幾次,水妹終於看出了端倪。一天後半夜,她將狗崽和月娥堵在鋪上的被窩裏。

水妹衝開屋門後,狗崽不緊不慢地披上衣服,說,娘,你知道這事了。也好,我和月娥相好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要娶她。月娥開始隻知驚恐,光著身子抱著狗崽抖作一團,聽到狗崽的話,她忙說,嬸,我不連累狗崽,這事我一人擔當。狗崽甩開她的手,粗聲大氣地說,屁話,我要娶你……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水妹的頭往後一仰,身子慢慢順著門框斜下來,嚇得狗崽一邊叫娘,一邊忙手忙腳跳下鋪把水妹扶住。

回到土磚茅屋裏,水妹的一口氣還壓在心頭上下不來。狗崽用力掐住娘的人中,水妹的喉嚨咕嚕一陣響,良久,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氣。麵對燈下的兒子,水妹淚眼婆娑,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對兒子實在是看得太重了,兒子是她這苦難一生中的唯一寄托,是她人生漫漫長夜的一盞孤燈。然而,現在,她至親至愛的狗崽這樣作賤自己,與一個比他大十歲、而且拖著一個女孩的寡婦好上了,打定主意要娶這個寡婦,這如何讓她這個做娘的在人前人後說得話起?他自己往後在人前人後怎會麵上有光?今天的事,水妹隻覺得肝腸寸斷、欲哭無聲。來,坐過來,她嗚嗚咽咽地喚著兒子,說,答應娘,以後不要和那個狐狸精來往了。狗崽低著腦殼站到水妹身邊,說,娘,你好好歇一會,這事我們今晚不要再提,我明天再和你講。水妹執拗地拖著兒子的手,說,你今夜就要和我講清,答應娘;不然,我活著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狗崽想了想,斷然說,我喜歡月娥,她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我不嫌她是寡婦,我要娶她!水妹一聽,喊天叫地地痛哭起來:天哪,土地爺哪,我的命苦呐,我前世造了孽呐……哭一會,她對狗崽罵道,你這沒心沒肝的,娘一生受苦都是為你的,你不識好歹呀!罵幾句又哭。狗崽的眼睛也紅了,他默默地在娘麵前站了一會,心裏酸酸地不好受,就搭件衣服披在肩上,一腳高一腳低地往船上去了。水妹一見,更加傷心,罵她,你走!你走!敢帶狐狸精回來,我用掃帚打她走投無路!你走!

第二天,狗崽和他娘的對峙就開始了。水妹躺在屋裏,不思茶飯,終日以淚洗麵,灣裏婦人不管是誰來勸說也無濟於事,隻說狗崽要娶狐狸精她就不想活了。狗崽則日夜呆在船上,不再歸屋,說娘不準她娶月娥,他就永不回家。對峙到第四天下午,灣裏有人大呼小叫地跑到河邊,對狗崽說,快回去,你娘上吊自盡了。

狗崽聽了,心裏猛地一沉,像有一塊石頭在心裏重重地砸了一下,火急火燎地趕回去,果然見娘已被人放倒在地上,門框上吊著一根環形的棕繩,門口有一隻倒地的小板凳。

灣裏幾個婦人在水妹的胸口上揉了一陣,水妹紫紅的臉龐慢慢改變顏色,變成白裏透紅。再揉幾下,水妹咳嗽了,哇地哭出了聲。狗崽見水妹沒事了,一顆提到嗓子眼前的心才猛地放下來。緊接著,他雙腿膝蓋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到了他娘的麵前。娘啊!他喚一聲,兩排牙齒一碰,下嘴唇立即有血滲出來。我聽你的,娘。狗崽一字一頓地說。說完,他又閉上雙唇,口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周圍的人一聽,許多人眼睛立即就紅了,有的婦人掉頭去擦淚。

狗崽在水妹的身邊坐了一天,不聲不響地侍候水妹吃喝。後來,水妹強挺著腰身站起來,又不聲不響地煮飯給狗崽吃,燒茶給狗崽喝。母子兩人有時有對話,但話語仍短促,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著一個話題。水妹見狗崽這樣,怕兒子悶出病來,忍不住說道,要不,你今夜就與她道個別。狗崽嗡聲嗡氣地接過她的話道,我已答應你了,不再去她那裏。水妹說,最後去一次,娘不怪你。狗崽扭過脖子,不再搭理娘。

日子照樣不慌不忙地過下去。狗崽又回到河邊去撐渡船了,隻是他再也不去月娥家裏去與月娥幽會了。水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變成了四處張羅著給狗崽說媳婦。她說給狗崽的第一個女人是山外一個拖著長辮子的姑娘,誰知那個姑娘到劉家灣轉了一圈後,說狗崽家裏窮,一去不複返了。她央人說給狗崽的第二個女人是陳家灣裏一個十七歲的女孩,那女孩知道狗崽與寡婦月娥有一段舊情,她說什麼也不肯與狗崽見麵。水妹在接連說兩門親事泡湯後,在一次狗崽到山外去辦事時,她咬了咬牙,敲響月娥家的門。

看見不滿四十歲卻兩鬢斑白的娘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月娥的家,歐陽長庚在墳前伸出手想拖住娘的衣服的後擺,卻總是夠不著。不要呀,娘!不要去!狗崽娶不娶女人不要緊,不要去月娥家呀娘!歐陽長庚想喊他的娘回頭,但娘還是不管不顧地敲響了月娥家的門。

月娥看見門口的水妹,討好的笑容剛剛出現在臉上,水妹就對她說,你該走了。月娥不解地說,走?水妹嬸,你要我到哪裏去?水妹說,找個男人,嫁出劉家灣。月娥一聽,眼淚就流出來了。她說,水妹嬸,你也是守寡過來的,你說,我不嫁人,妨礙誰什麼了?水妹聽出月娥話中帶刺,就白了她一眼,說,你壞了我家狗崽的名聲,狗崽說不上媳婦了。月娥聽了這話,態度也慢慢變得強硬起來,她辯解道,狗崽已不來我家,說不說得到媳婦關我什麼事?我嫁不嫁人也不關別人什麼事。水妹冷冷地說,你真不走?你還要勾引我家狗崽?好,那你就天天好好地守住小英,莫要哪天讓我一刀剁了她。月娥覺得一股涼氣從脊梁上升起來,她心頭一顫,說,你敢?小英是劉家的後代,敢剁小英,劉家人一點一點剮了你。水妹陰慘慘地一笑,說,你敢作賤我兒子,我有什麼事不敢做?說著就到門角落裏去找柴刀。月娥見了,慌忙去搶奪。兩個女人撕扯到一起,爭吵聲越來越大,待灣裏人聞聲趕來把她們分開,水妹那陰慘慘的笑聲還在月娥耳邊響著。笑聲拌著一股冷氣,直鑽進月娥的心裏。

不久,月娥就將家裏的衣服草草收拾一下裝在藍花布包裏,背在背上,扯著小英的手,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劉家灣。河堤上,凜冽的寒風吹散了月娥的頭發,她借攏頭發的機會很快擦去了流在臉頰上的淚水。上渡船時,她扯著小英低頭快步進了船艙,不看狗崽一眼。狗崽一篙一篙地緩緩將她們母女渡過河,默默地看她們母女低頭走上岸邊。

你們,到哪裏去?狗崽對著她們的背影問道。小英回頭用天真無邪的目光看著狗崽,剛想說什麼,月娥卻用力拖了小英一下,拖得小英一趔趄,幾近摔倒。漸漸地,一大一小兩條背影愈來愈遠,拐過一個山角看不到了。拐過山角時,狗崽看見月娥回了一下頭。但因距離太遠,他已看不清月娥的那張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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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河上的渡船自然是沒有了。從前撐船擺渡的地方如今聳立著一座鋼筋水泥橋。橋麵很寬,可以並排行駛一輛大卡車和一輛手扶拖拉機,人貨從上麵通行既安全又快捷,不知比靠渡船載要好到哪裏去了。民國三十六年,河裏發了一場洪水,灣裏人在山外印製的《劉氏族譜》被渡船載到河中央,渡船翻了,劉家灣人耗費巨資修訂的族譜被一河大水衝為烏有,撐船的女人被大水衝走,連屍首都沒有撈到。

7

歐陽長庚凝神注視著在大水中不斷掙紮的那個撐船的女人,可女人卻將身子潛到河底,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了。他眨眨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大水不見了,一個年輕水靈的女人提著蓋著布片的竹籃,踩著碎步走過他的麵前。

女人走近河邊的渡船,對狗崽說,喂,吃飯了。順手把籃上的布片揭開搭在胳膊彎裏,冒著熱氣的籃子就遞到了狗崽麵前。狗崽蹲在船頭,大口大口地吞食著碗中的飯菜,邊吃邊說,春花,吃過飯你來撐船,我去找一下族長。女人說,你少說兩句,慢慢吃,不要噎住了。春花是狗崽的女人。狗崽在月娥走出劉家灣後杳如黃鶴的第四年,經不住娘的軟硬糾纏,與山外的妙齡女子春花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春花小狗崽五歲,長相比月娥還要耐看一些。然而,新婚之夜入了洞房後,狗崽麵對床上的嬌嬌玉人,呆坐燈下不為所動,讓春花口咬被角,雙手掩麵到天亮。起床後,春花強忍悲傷,不動聲色地服侍婆婆吃早飯,一邊做事一邊暗暗檢點自己是不是有做錯了的地方。挨到天黑,狗崽竟依舊夜裏不與她同床而臥。一連幾天都是如此。與灣裏人混熟了,春花從一些愛搬弄是非的婦人口裏得知了狗崽和月娥的事,躲著哭了幾次,想把狗崽不願和她同床的事告訴婆婆,卻又怕婆婆生氣,也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她曾在夜裏鼓足勇氣對自己的男人說,你不如意我,就到床另一頭睡吧,夜裏天涼,不要傷了身體。狗崽就到床的另一頭躺下睡了。春花滿腹心事地在狗崽家裏過了兩個月,小心翼翼地做家務,服侍水妹,樂得水妹逢人就誇春花心靈手巧,懂得孝道。一天吃晚飯時,當著狗崽的麵,春花輕聲問水妹,婆婆,我是不是不如那個月娥?話未說完,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到飯桌上。水妹一聽,臉色當即變了,虎著臉說,不要在我麵前提那個騷狐狸。說完,把手裏端著的飯碗往桌上一擲,拖著鞋撲通撲通地到屋裏睡去了。春花跟著水妹走到水妹的房門口,見婆婆將門關了,就愣愣地站在門邊。待狗崽吃完,春花把碗洗了,拿起掃帚正要掃屋,水妹卻在房裏喊春花到她房裏去。春花在婆婆房裏呆得很晚,出來後,直奔自己的睡屋,門也不閂,就脫光衣服與狗崽睡到一起。狗崽開始還躲避女人蛇一樣的雙手,躲著躲著就不躲了,歎一口長氣,慢慢地把女人摟在懷裏。狗崽說,你也是個苦命人,往後,我們就好好過日子吧。春花聽了,張嘴就是一口,咬住狗崽*的肩膀不肯放,也不管狗崽痛還是不痛。後來,三年內,春花給狗崽生了一兒一女,男孩取名河生,女的取名柳葉。

狗崽到灣裏去找族長劉廟生。劉廟生年屆花甲,兒孫滿堂,因為人正直、辦事公道而很受族人擁戴。劉廟生的家就在新建的劉家祠堂的後麵,狗崽到他屋裏時,他正與族裏幾個有威望的人在商談族裏事宜。見狗崽進屋,廟生忙招呼他坐下、喝茶。狗崽沒有落座,他從身上摸出兩塊亮晃晃的銀洋,塞到族長的手上。廟生狐疑地問道,你這是……狗崽說,聽說族裏要修族譜,我捐兩塊錢。廟生手裏拿著錢,環視在座的族人,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狗崽見了,又說,族長,你知道我家不寬裕,你們不要嫌錢少。廟生支支吾吾說道,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的,我們修族譜,不接外姓人的錢……狗崽聽後,人一下子就蔫了,懇求道,族長,我也是劉家後代,子女都有了,讓我入譜吧。廟生說,你回去吧,我們幾個人再商討一下,完後就告知你。

狗崽有氣無力地拖著雙腿出門後,歐陽長庚看見劉廟生在同幾個族中要人商量是否讓狗崽入譜的事,族中要人都開口說了話,但歐陽長庚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他看見劉廟生提起毛筆,在族譜底稿上寫上了狗崽的名字,又重重地一筆將名字劃掉了。不要呀,不要劃,族長。歐陽長庚在一邊朝在座的劉氏家族幾個要人喊,狗崽出生劉家灣,長在劉家灣,他賴以棲身的土磚茅屋姓劉,他賴以養家糊口的河邊渡船姓劉,不要在族譜上劃掉狗崽的名字呀族長!但劉廟生幾人還是毫不猶豫地把狗崽送來的兩塊大洋扒在一邊。

水妹見兒子一直為了難入族譜的事悶悶不樂,就勸他說,這個族譜,我們不入也罷了,反正我們住在灣裏,誰也趕不走,不入譜日子照樣過得好好的。春花也說,隻要我們家裏人丁興旺,兒孫在外升官發財,還怕他們不請你到劉家祠堂去坐上席?狗崽不耐煩地吆喝著自己的女人,說,你屁事不懂,灣裏搭台唱戲湊份子出錢,不叫我,湊錢建祠堂,不叫我,我哪裏不如人?他們這是把我看賤了。水妹並不為這事生氣,聽到狗崽罵春花,她倒來氣了,說,你這樣大聲喊叫什麼,春花又沒招你惹你,好好去撐你的船吧,丁點大的事也值得你這樣發蠢!

表麵看來,狗崽是風平浪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但狗崽的心裏卻一直憤憤不平,他暗地裏在尋找機會要在劉家灣人麵前發泄一下心中的怒火。這年的端午節,他終於找到這樣一個機會。按老習慣,每年的端午節劉家灣和陳家灣都要組織精壯的男人到永樂河上去賽龍船,看哪個灣裏的龍船跑得快。其實,說穿了,賽船就是賽人丁興旺和人心團聚。所以,兩灣人都特別看重這一賽事。端午節這一天,兩灣的男女老少都到河邊來了,不少外地人也趕來湊熱鬧。近幾年,兩灣賽船總是劉家灣贏,一則是劉家灣近幾年精壯男子多,人手夠用;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劉家灣有個好舵*崽。劃龍船過河,舵手要根據河水的漲落、水流的緩急、船兩邊劃船人用力的大小來移動舵把,讓龍船的航線始終保持一條直線,盡快駛向終點。所以賽船時舵手的作用至關重要。狗崽有一手絕活,賽船賽到*處,在兩岸人振耳欲聾的狂呼大喊聲中,他用雙腳掌住舵把,保證船行直線,騰出雙手猛勁在河水裏劃動,驅動劉家灣的龍船如箭樣射向終點,讓兩岸觀眾如醉如癡,讓劉家灣人出盡了風頭。這年賽船,灣裏人自然又讓狗崽掌舵,狗崽也沒有說什麼。但待到兩船停在起點,發號人即將宣布開船之際,狗崽卻跳下船,走到劉廟生麵前說,你換人掌舵吧,挺直腰板就往岸上走。這突然的舉動,急得廟生想吐血,他拖住狗崽說,走不得,你賽贏了龍船,族裏殺頭豬臘了讓你家吃半年。狗崽膀子一橫,甩開廟生的手,說,你們劉家贏不贏,不關我的事。周圍劉家灣裏的男人一聽,都火了,吼廟生,讓他走!讓他走!沒有他,我們劉家灣照樣要贏。狗崽就大大咧咧地走了。劉家灣臨時換舵手,新換的舵手在賽前又沒有演練過,將龍船撐得歪歪扭扭,在河中如一條水蛇在遊走,讓陳家灣的龍船搶走了彩球。賽後,陳家灣的人敲鑼打鼓狂歡不己。劉家灣的人心裏悶了一股氣,劉廟生更是老淚縱橫,不停地罵狗崽不是東西,不做人事。狗崽自然是沒有去看賽船,他坐在屋裏喝悶酒,心裏悵然若失,河兩岸眾人的喊聲不斷地往他的耳朵裏鑽。

龍船賽事完畢後,劉家灣人怨狗崽使他們在陳家灣人麵前丟盡了臉麵,左看右看狗崽,怎麼看都覺得他不順眼。一些心直氣短的男人碰上狗崽,總愛用些帶刺的話擠兌他,狗崽聽了,竟都不放在心上。這年秋天,上麵派了五個當差的名額到劉家灣來。說是當差,其實是到外麵扛槍打仗。灣裏每年都要派幾撥人出去,外麵兵荒馬亂,派出去的人三年五年也回不來。這次分派的五個名額讓劉廟生等人愁眉不展。族中幾個要人閉門商量了一天一夜,最後把一個當差的名額訂到了狗崽的頭上。劉廟生遲遲疑疑地說,這樣做是不是不好?狗崽不姓劉,再說,他上有娘,下有兩個孩子,傳出去會不會說我們劉家灣欺負外姓人。眾人開始都不作聲,靜了一會場,有人說,他住灣裏,名額是派給灣裏的,他去不得,誰去得?馬上就有人接過話頭說,誰去得?邊說邊逐個看身邊人的臉色。被看的人紛紛接腔,是呀,誰去得?劉廟生見眾人如此,隻得說道,這事就這樣定了。

於是,在一個傍晚,狗崽在船上被上麵派來的幾個人抓走了。狗崽聽說是去當差,就掙紮著不肯去,可任他如何掙紮也是無濟於事。狗崽一走,水妹家裏等於是塌了天,一家人大大小小哭作一團。水妹邊罵邊哭,把劉家灣人的八輩子祖宗都翻出來罵了,當然也包括罵自己的爹劉大同和劉大同的先人長輩。罵了一夜,水妹氣若遊絲,口裏白沫直噴,再也罵不出聲。春花哄起兩個孩子睡了,又來寬水妹的心。她說,婆婆,事到如今,沒得法子了,往後,我撐船養活你。

水妹隻是無力搖了搖腦殼,說,都是命啊,春花,兩個孩子以後就全靠你了,狗崽不在,我還活什麼呀。春花說,婆婆呀,我們熬吧,等狗崽回來。水妹又搖搖腦袋,說,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我不想等了……說完,昏昏睡去。

水妹這次病得過重,身子一直難以康複。春花要去替她抓藥治療,她死活都不許春花去藥鋪。她的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既深又顯眼,人好像在幾天之內就變得異常蒼老了。春花每次出門去撐船,都要強忍心中的悲痛到水妹床前說幾句寬心的話,但水妹一句也聽不到心裏去。

苦命的水妹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一天夜裏,趁勞累了一天的春花睡著了,她掙紮著悄悄起床,摸索著走到劉家祠堂的大門口。她把帶在口袋裏的一根繩索掏出來,抬頭望望懸掛在門上的那塊寫有“劉氏宗祠”四個大字的木匾,將粗繩的一端打個活結套在掛木匾的鐵釘上,另一端打個死結結成套子。然後,她尋塊石頭墊在腳下,將頭伸進繩索,上吊自盡了。臨死之前,她的眼前閃過那個臉上有刀疤的男人的身影,她感到有點奇怪,因為自狗崽九歲之後,她就一直把那個身影深深地壓在心裏,不讓其在眼前出現。

發現水妹的屍體後,劉家灣的人都聚攏來了。麵對懸掛在祠堂門口,被風吹得微微擺蕩的水妹,灣裏人全都低下了腦袋。劉廟生顫著聲音對水妹說:妹呀,你何必這樣,何必這樣……說著,說著,一把鼻涕湧出來,他忍不住失聲痛哭了。頓時,眾人的哭聲接連不斷,時高時低,在灣裏的上空回響。

春花趕來,咬著牙站在水妹腳下一聲也沒有哭。草草將婆婆掩埋後,春花也沒有哭,隻是帶著一子一女怔怔地站在婆婆的墳頭,好像不相信她的婆婆水妹已經永遠在地下長眠了。廟生走來說,以後,小孩子的生活有難處,我出錢米把他們養大,你不要急壞了身子。春花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拉扯著兩個小孩回家去了。進了屋,春花反手把門嘭地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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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七年的清明節,劉家灣去野雞坳上上墳的人發現水妹的墳前有人燒了紙錢和線香;接著,劉廟生又在自家的窗台上發現兩套小孩子穿的衣報,他將衣服取來讓收養在家的狗崽的子女穿上,不大不小正合適。灣裏人覺得這事有些蹊蹺,說,莫不是在外當差的狗崽夜裏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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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生和柳葉在劉廟生家廳堂內守著油燈打瞌睡時讀書的情形漸漸在歐陽長庚的眼前淡去,他關注著民國三十七年的那個寒冬。寒風中,狗崽斜背著一根大槍,隨著大潰退的國軍部隊,經鄂西往湘北的一個小縣城進發。

行進中的隊伍明顯顯得雜亂無章。狗崽本來是連部炊事班的,平時行軍總要挑著部分炊具,到了宿營地馬上生火做飯,但在前幾天的那場戰鬥中,兩軍接火不到十分鍾,國軍前方的隊伍即如洪水般地朝後湧,狗崽隻聽有人喊,敗了,敗了,快走!他們炊事班的幾個人就把鍋碗瓢盆放在一邊,不要命地隨著後退的人流往南邊逃。擺脫對手的追殺後,狗崽他們怕掉隊,仍不敢置買那些笨重的炊具,隊伍走到哪裏,他們就到哪裏征用老鄉的鍋來做飯。潰逃的隊伍處在非常時期,平日長官宣布的紀律對士兵的約束力小了不少,到了宿營地,扛槍的大兵串室入戶,不一會就把老鄉們的大鍋呀案板呀之類的東西征來了,用後他們拍拍屁股就開拔,方便得很。當官的看見了,也不聞不問。

狗崽和大胡子於冬發相互照料著走在一起,劉廟生的兒子劉山猛跟在他們身後。狗崽當初在縣城裏和眾人聚集後,就被人領著日夜兼程趕往北方,跟在部隊後頭當挑夫,搬運食物和醫藥器械。每次挑著擔子隨部隊出發,狗崽都在心裏想,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替部隊挑了,挑完就可以回家去,但他的想法次次都錯了。隊伍開到黃河邊,由於士兵減員太多,當官的就到挑夫中間選那些年輕結實的來補員,狗崽、劉山猛、於冬發、還有一個叫侯牛牛的四個同縣人被選在一個團裏。穿上軍裝,領到鋼槍後,狗崽知道歸家的日子更加遙遙無期了,或許就永遠回不了家,不免有些悲從心來。部隊休整訓練的過程中,狗崽多了一個心眼,任訓練的長官如何罵、如何踢打罰蹲馬步,他自始自終表現得反應遲鈍,不可教誨。上投彈訓練課,他愣頭愣腦地往前衝,卻把木製*拋到身後,惹得同伍士兵恥笑不休。連長於是不要他訓練,派他到炊事班打雜。哪知不出十天,炊事班樣樣事他都拿得起,放得下,炒菜比老夥頭軍還要炒得利索,連長就將他正式留在炊事班做事。他們團裏的四個老鄉,侯牛牛死得最早。他是被同夥的士兵擦槍時不小心走火打死的,子彈當胸穿過,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侯牛牛一死,剩下的三個老鄉都想,說不定閻王爺點卯哪天就點到自己頭上,到時不要給家裏帶信的人都沒有。大胡子於冬發就拖了劉山猛到狗崽的炊事班裏來找狗崽。本來,狗崽心裏對劉家灣人有隔閡,做挑夫時總不與劉家灣來的幾個人搭腔,不愛理睬劉山猛;當兵後結識於冬發,幾番試探,心裏竊認他為人不厚道,不是一個正經人,不想與他過多交往。現在見他們在侯牛牛死後來找他;他想,日後常常要與死神打交道,能保著平安回家就是燒了高香、祖上有靈了,還有什麼事放不開呢?於是就利用當炊事員的便利條件,搞來酒菜,在營盤外麵讓他們痛痛快快地吃喝了一頓。酒至半酣,大胡子於冬發胸脯拍得砰砰響,說我單身一人無牽無掛,卵都不怕,往後營房裏誰找你們的岔子就來喊我,惹得我火上來,天王老子也敢殺。哪知,這話說過沒幾天,於冬發卻患上了瘧疾,上吐下瀉打擺子,成天吃藥也不見效,不到一個禮拜就不成人樣,眼看難得活命了。團部長官見此情形,下令將於冬發隔離,免得傳染了其他的兄弟。狗崽去隔離室看他,見他氣息奄奄地躺在地上等死,自是一陣心酸。之後幾日,狗崽依照老家的偏方,天天到野外尋藥來熬了喂於冬發吃,並餐餐到廚房弄點有營養的食品悄悄帶來塞到了於冬發口裏。說來也怪,在狗崽的照料下,於冬發竟慢慢好了起來。到部隊休整完畢重又開拔的時候,於冬發也跟著隊伍走了。從此以後,隻要有閑暇工夫,大胡子於冬發就要來找狗崽聊上一陣。

隊伍開到洞庭湖邊的那個湘北小縣後,連長以上的軍官天天要到位於縣城裏的旅部去開會。時近年關,普通士兵終日無所事事,不少人就想著辦法找樂子。不久,上麵有口風透露出來,說部隊要在這裏過年了,過年後再到北方去打仗。士兵們聽說過年後又要上前線打仗,心裏並不怎麼害怕。於冬發對狗崽說,打就打,怕個卵,每次都是槍炮一響,我們就敗,隻要敗退時跑得贏,命還是撿得到的。狗崽說,也有腿短跑不贏的會被打死,次次打仗都要死人。說完,兩人都坐著想心事。

狗崽所在的那個連隊駐在縣城裏。因旅部設在縣城裏,縣城裏走動的軍官多,狗崽這個連的士兵就不怎麼敢上街惹事生非騷擾百姓。縣城裏的秩序也還說得過去,街上的店鋪每天都是開著的,老百姓在忙著辦年貨過年,地方管事的官員在城內四處張貼告示,要百姓過年時多放鞭炮,以示天下太平。狗崽連裏的一些老兵油子知道不久又要上前線,哪裏還規規矩矩坐得安穩?在城裏不敢亂來,他們就成群結夥出城,竄到郊區偷雞摸狗、殺豬牽牛、撮米取衣,鬧得郊區老鄉怨聲載道,叫苦不迭。大胡子於冬發和劉山猛都駐紮在城外,他們常常把外麵尋來的雞、狗什麼的悄悄帶來縣城讓狗崽在廚房裏搞熟了吃。

臘月二十九日夜裏,於冬發神神秘秘地將狗崽叫出營房,說是帶狗崽去一個地方好好開心一下。狗崽雙手攏在袖筒裏,說,天這麼冷,又黑燈瞎火的,能開什麼心?於冬發拖著狗崽的衣袖說,走吧,走吧,不要讓別人看到,我保證讓你好好樂一樂,到時你就會對我千恩萬謝了。走吧,扭扭捏捏個卵。

歐陽長庚看見那個月黑風高的夜裏,於冬發帶著狗崽悄悄摸出縣城,朝郊區小路走去。於冬發將一根長槍可笑地橫在肩頭,活像在肩上橫著一根扁擔。狗崽跟在於冬發身後,不時縮起雙手抬起袖筒抹一下流出來的鼻涕。不要呀!不要去,不要跟著於冬發,不要跟著這個滿肚子壞水、心術不正的人!見狗崽照樣滿臉好奇地和於冬發一前一後來到洞庭湖邊,歐陽長庚痛心疾首,唏噓不已。

湖邊岸上,有一間用蘆葦杆搭起來的茅棚,北風吹過,茅棚頂上的蘆葦葉子簌簌作響。茅棚是湖邊的老鄉夏季守瓜用的,平時,它就孤零零地立在湖邊無人管。但今夜的茅棚裏有點燈火,火光很小,稍站遠一點就看不到。於冬發對狗崽耳語道,小聲點,然後領著狗崽躡手躡腳地摸近茅棚。狗崽透過蘆葦牆的間隙,看見茅棚內如豆的燈光下,一個麵容姣好的女人坐在鋪著的蘆葦杆上垂淚。風過茅棚,女人身子一顫,從地上站起來,焦慮不安地在茅棚內踱來踱去,修長的大腿及圓臀突胸讓狗崽見了不由得心裏一動。於冬發湊到狗崽身邊,示意狗崽到棚內去,狗崽搖搖頭。於冬發拖著狗崽退開幾步,對著狗崽的耳朵輕聲說,搞了她,周圍沒有人,怕個卵,喊都沒哪個聽得到。狗崽說,我不去。於冬發說,蠢,本來讓你先上,你不去我就去了。說完,於冬發把槍一扔,大步闖入茅棚,一口將燈吹滅。狗崽聽到女人驚叫了一聲,接著就是女人唔唔的聲音,大概是她的嘴讓什麼東西給堵上了。接下來是茅棚內蘆葦葉子一陣亂響,狗崽忙用雙手捂耳蹲下身子。直到於冬發來到他麵前,他的手還掩在耳朵上。於冬發拖狗崽站起,說,去吧,這麼漂亮的女人,我就不相信你不動心。狗崽聽到茅棚內傳出女人輕輕的哭泣聲,說道,算了,我們走吧。於冬發見狗崽兀自走了,不可理喻地搖搖腦袋,跟了上去。狗崽聽身後的腳步聲近了,說,你好大膽。於冬發嘻嘻一笑,說,我是膽大,但我心細。這女人和她的新婚男人是從湖北來的。聽說打仗打到河南了,他們就南下到這裏來投奔她的娘和後爹。哪知她的娘和後爹卻搬走了,不知搬到哪裏去了。兩小口隻得暫時到茅棚落腳。白天,男人去打探消息。這些事是幾天前那個男人去縣城打探情況時告訴我的,他還托我打聽那個丈母娘的消息哩。為弄到這個女人,我動了一夜腦筋。剛好,團裏要找八九個人去湘潭挑一批貨物,今天在縣城門口,我叫幾個兄弟把那個男人抓了,押到湘潭去挑貨。這女人我們可以玩幾天哩。明晚我不叫你了,你自己來,隻是千萬不要讓人知道了。狗崽問他,她今日受了你的欺負,明天她不曉得走?於冬發說,我敢打賭,她不得走。她不知道男人到湘潭去了,一定會死守著等她男人回來,她又人地兩不熟。狗崽聽了,覺得於冬發這人太陰險,一肚子壞水,心想以後和他做事,得多提防他一點。

於冬發還沉浸在剛才的快樂中不能自拔。他說,這女人開始跟我拚死拚活,最後不敢了,她終究膽虛。事後,她隻知低聲哭,性子不剛烈。狗崽說,人家碰到你,碰到這事,不哭又能怎樣?於冬發用手裏的*撞了狗崽的背脊一下,說,這你就不知道,性子剛烈的女人,碰到這事,會一聲不吭去尋死,沒人勸阻得了。我就遇到這樣一個女人。不瞞兄弟你說,在老家,隻要我看上的女人,沒法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會點武功,又會耍飛刀,三四丈內飛刀從不紮空,現在我還是飛刀隨身帶,這你清楚。村裏人是因為奈我不何了,才叫公人把我抓來當差。我遇到的那個女人,是我們村長的兒媳,很風騷迷人的。我開始多次挑逗,她不肯,惹得我火起,就來硬的。當她大白天在山上砍柴時,我在雜柴叢裏把她做了。完事後,她站起就往腳下的山溝下跳,落地時隻摔傷了雙腿;她拖著傷腿爬到溝邊,又往山溝下更深的山崖下跳去,慌得我死命把她摟住。見她還要尋死覓活跳崖,我隻得用拳頭將她砸昏,到天黑後再偷偷把她背回村裏,放在村長的家門口,又故意弄出響聲,讓村長家裏的人出來,把她弄到屋裏去。那女人後來生了個兒子叫譚六喜,我知道那是我的兒子,因為村長的兒子胯下那東西在他小時看牛鬥角中讓牛踢壞了,沒得用的。那女人性子太烈了,以後我都怕攏她的身,哪像今晚這一個,隻曉得掩著嘴嚶嚶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