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王國維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一)
距頤和園昆明湖那個初夏的終結一躍已近九十年矣,人世滄桑,輾轉而過。人間終歸留不住這位傳奇而又樸素無華的大師,也無法讓時光倒流,大師長存。
幾十年的春秋依舊,朝雲暮雨、夏雷冬雪,花開花落一季又一季,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都隻道流年暗中偷換。原來,自古不是隻有黛玉一人長情而悲葬花,時間,年華的流逝在每個人心中都是不可敵的魔咒。
古詩雲,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愁強說愁;中年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就是時間的年輪的刻記。同樣的風景,確實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心境。這也正應了唐代詩人劉希夷那句傳為泄露天機和宇宙運轉的詩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春去冬來,萬物都是在輪回中滅亡、重生、滅亡……這僅僅顯示為一種明晰的事實,標示著科學、客觀的牌子。但是,在看似短暫而又很漫長的生命中,“物是人非”似乎是必將苦澀的人生感受,它來自內心對美好永存的希冀,卻生發於現實與希望的糾葛與痛楚的矛盾中。
最是人間留不住,終而欲語淚先流。宋詞婉約派才女李清照,對“物是人非”的生命體驗更為深刻。年少的情深意篤到暮年的的清冷淒慘,這個過程中還要經曆朝代興替、山河破碎、兵荒馬亂的曆史印影,有國破家亡、身世淒涼孤苦的切膚體驗,亦有命途多舛、人生難定、生命幻起幻滅的宿命感。
百般滋味凝結筆端,於是寫下“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內心掙紮與苦楚。一片冰心萬古情,易安留不住她曾擁有的人間,這人間也終歸留不住一個真正氤氳在水墨之間的才女,她於柔弱中發酵豪情,於亂世裏壯大風骨。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朱顏已改,白發驚生,回首來路,所走所愛所恨曆曆在目卻都遙遠模糊,最終難以辨清現實與記憶的邊界。時間,這個每分每秒都真實存在的東西讓人難以用一種明確的心情去釋懷它。
(二)
時間,在大師筆下成此句時已經無聲無息走過了幾十年。興許他是在某個初春,細雨綿綿之時翻看到五代南唐詞人馮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的詩句,應景觸情,加之心中鬱積纏綿,揮手而就了這篇《蝶戀花》。
至今清墨猶存,韻勁亦猶逼人,但是他卻早在1927年初夏的一天選擇了自沉昆明湖。
這位民國初年極富悲*彩的國學大師就這樣不願留在讓他痛苦的人間。他是這般決絕,遺書一封,十六字算作對這個人間的最後告白:“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後人也許至今也無法真正解讀他,透徹地明白他的苦心與掙紮。又或許他也無須被人去解讀,隻是執此草木本心來到人間,也要執此本心還於人間。
大師選擇的歸宿是水。我國古代文化史上的精神之軀——屈原最後也是投水自盡於汨羅江,唐代詩人盧照鄰選擇自沉於潁水,現代詩人朱湘最後也是投身於長江的清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