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子車軍卷
序言
出版這個集子,我曾跟朋友開玩笑說,我堅守多年的處女身,終究被出版熱的大潮衝破了最後一道防線。
這年頭但會寫點文字的人兒,說搗鼓出版一兩本書,或者十本八本書,已不是什麼稀罕事,隻要你拿出錢,什麼樣的事兒辦不來呢?據說國家級文學大獎還能用金錢搞定呢。所以,我周圍認識的,不認識的,隻要與寫作沾邊的人,似乎都能捧出三五本自己出版的書,搞得我對這事漸漸麻木,以致形成條件反射,一旦有人說要送新著供我斧正、欣賞,我就緊張得想嘔吐。
早年,我對出書不是沒有憧憬過。上世紀末,我寫過一部長篇神幻小說,感覺內容不錯,故事挺能吸引人的,於是我信手投寄給了學苑出版社。事隔約兩個月,編輯張先生打來電話,說那個年度他收到一百餘本書稿,很看好我的這部小說稿,他將選中的包括我書稿在內的五本書稿報審。主編說我書稿不在他們學術選題範圍,隻能遺憾地舍棄。張先生覺得挺可惜,退給我又不忍心,於是與我毫不相識的他自行複印了幾份精彩章節推薦給在京城的幾家出版社。數月後,張先生通知我,書稿被國家級某出版社看好了,叫我隨時做好簽合同準備。然而書稿最終沒能出版,原因是出版社終審論證會上,發行部主任說出版這本無名作者的書風險大,沒人敢承擔經濟責任。這件事對我打擊很大。
後來,包括後來的十餘個年頭,我收到了多封出書的約函,其中有個書商特別提到我的那部書稿,讓我出書號錢,印刷走市場由他們承擔。我拒絕了,如同後來拒絕要出版我的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那樣的堅決。我不想掏腰包出那些無聊的書,寧願做一個“沒有寫作成就”的人,故而迄今為止,我沒有出版過一本自詡為著作的書。這次廣東一個未謀麵的朋友相邀出一本不要自己掏錢的小小說二人合集,我猶豫數日答應了她。
我是小說編輯,對小小說自然不陌生。多年前我流浪江湖時,曾習作過數十篇小小說,發表在一些報紙雜誌上,後來再也不敢動筆寫小小說了。小小說因其小,人人都可以寫。但也因其小,又很難寫好它,而企圖超越自我則更難。我確實佩服那些寫作小小說的高手,就我所接收稿件的信箱看,有的人每天寫一篇是尋常事,不尋常的是每天能寫三五篇(也許是抄襲)。我不知道他們是真有那麼高的寫作激情,還是複印式的製造垃圾。每遇這樣的作者投稿,我會毫不猶豫地槍斃他們的大作。他們不僅是在浪費編輯的時間,也是對自己的涉文行為不負責任。
我以為,我們對待寫作要有教徒般信奉上帝的那樣虔誠,不能說自己能寫好每一篇,但對待每一篇自己寫作的文字,必須傾注進真情。否則,就最好遠離文學,遠離小小說,幹點其他事吧。
我自選的這些小小說,大都顯得稚嫩,雖說一些篇章獲過第三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獎、省市期刊獎、作協評審獎,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麼。感謝編排這部書稿的總策劃、編輯老師,讓我對早年的小小說作品有個總結。我中斷多年不寫小小說了,也許有那麼一天會重操舊筆,再寫一些有良心的文字。
磚子車軍
2011年11月27日淩晨1點草於書齋
獨腿羊
“獨腿羊”又叫楊獨腿,是一個殘疾人的諢號。
“獨腿羊”原先有兩條健全的雙腿,挑百兒八十斤擔子走淮安、下益林,糶糧販豬,絕不含糊。“獨腿羊”何年離開小黃莊的,已沒人能說清,因為那年頭跑反的人特多。
數年後也就是1945年盛夏,“獨腿羊”在莊上露麵了。露麵時的“獨腿羊”,隻有一條腿和一根拐杖,敲得小黃莊土地叮咚響。“獨腿羊”的族裏人見了他,自然一番關懷備至,問他這些年哪去了?咋把一條腿搞丟了。他笑笑,說能哪去,逃荒唄,腿讓狗日的狼咬一口,隻好“哢嚓”。他說時用手作刀比畫一下,好像砍掉的是別人的腿。於是莊上人私下議論,說這小子不是頭腦被嚇壞了,就真是一條漢子。
族人幫忙,將他原先住著的兩間小草屋加加固。族人供他吃幾頓飯,他說:大家都不易,我手頭有幾塊大洋,明兒起我到城裏擺洋煙攤,總能糊口。族人說,也好。這樣“獨腿羊”便到淮陰(清江浦)東門大閘口擺洋煙攤子了。
閘口離小黃莊不到十裏,“獨腿羊”每天淩晨叮咚著出村,晚上叮咚著回莊,優哉遊哉地叮咚著個把月,倒也將小莊叮咚出幾縷活氣。
有天“獨腿羊”回來的遲,原因是那天傍晚日頭垂西後,“獨腿羊”剛準備收攤往家趕,偽28師老虎營有個丘八強賒他兩包煙,他不肯,說你昨天煙錢還沒給。丘八瞪大了綠豆粒眼睛,差點將他搡個跟頭,氣得他舉起木盒要砸那個丘八。丘八一拉槍栓,罵了一串髒話。城樓上幾個日本兵見了,嘎嘎笑著喊“打打!”正值當兒,專為偽師長潘幹臣理發的剃頭匠路過,忙上前打了圓場,說:“牛排長,他是我親戚,我請客。”才勸走了那個丘八。剃頭匠掏出幾張“黃狼票”(鈔票)往“獨腿羊”手裏塞時,“獨腿羊”死活也不肯要,相反硬要塞包煙給剃頭匠,說:“兄弟你幫我解了圍。”這樣一推一讓,兩人越談越投機,“獨腿羊”非要和剃頭匠在清真寺旁的小飯店喝幾盅。剃頭匠推讓一番,說:“好,我坐東。”席間,剃頭匠說了一些潘府趣事,尤其是大小婆子的爭鬥。又告誡“獨腿羊”寧惹日本兵,也不沾老虎營。酒酣耳熱時,剃頭匠瞥了一眼打盹的店小二,悄聲說:“下午到潘府替潘師長剃頭時,聽潘師長在電話裏說準備配合皇軍端“四爺”(新四軍)的一個窩,這兩天你頂好別擺攤了,老虎營一出動,能把你的煙搶光了。”“獨腿羊”感激地連敬剃頭匠三杯酒。
“獨腿羊”果真三天沒進淮陰城,他轉到淮安河下鎮擺攤。後來他不固定地點擺洋煙攤,大閘口、河下乃至徐楊小集鎮,他輪流“叮咚”著兜圈。
那年七月底的一天,“獨腿羊”到徐楊集市路過老壩偽軍炮樓時,孰料碰到上次在閘口強拿他洋煙的家夥。“獨腿羊”見躲藏不及,幹脆賠著笑臉,主動遞了兩包煙給他。那家夥“嘻”地聲接了煙,說:“獨腿”你倒能溜啊,一忽兒東、一忽兒西,該不他媽的是*探子吧。“獨腿羊”忙說:“你說笑話了,我哪有閑心管人家閑事。”
那家夥罵道:“閑事,老子怎看你都不像好人。上次我們偷襲‘毛猴子’失敗,不知哪個走漏了消息,害得老子降了半級,剃頭匠差點被師長扒了皮。你今天又到炮樓來轉,肯定沒安好心。來呀,弟兄們,將‘獨腿’捆了,能撬出點口風,老子到城裏請大家海喝一頓。”
守門的兩個偽軍一聽,呼地上前,將“獨腿羊”捆翻了。“獨腿羊”氣得破口大罵也無濟於事。“獨腿羊”被帶進炮樓後被扔到一角。姓牛的吃飽喝足後提審“獨腿羊”,說:“獨腿隻要你認了,老子官複原職,保證幫你開個像模像樣的店。”“獨腿羊”說:“哄三歲伢子呢,你讓我認了,還不把我剮了。”話不投機,姓牛的一聲“打”字出口,“獨腿羊”可慘了,皮鞭木棍雨點子下,打得“獨腿羊”吼叫聲差點把炮樓都震塌了。折騰大半夜,也沒什麼結果,姓牛的氣瘋了,說沒想到個臭獨腿這麼硬,幹脆把他斃了。
次日淩晨天快放亮時,“獨腿羊”被姓牛的幾個偽軍押到一片亂葬坑槍殺了。
一個多月後淮陰城解放,有人到小黃莊找楊獨腿,莊上人才知道“獨腿羊”竟是中共淮海區地下情報聯絡員,斷了的那條腿是當八路軍時與日寇的一次戰鬥中被小鋼炮炸斷的。
英雄士流的悲壯故事
小村裹在連片的綠蔭中,小村並沒有什麼特色,跟蘇北平原任何一個自然村一樣顯得單調、平淡,隻是薄薄的霧翳,使小村的淩晨朦朧出一點清新的仙意。村道上泥土有些許濕意,表明夜間的雨很小。行走在村道上的青年高大英俊,兩道劍眉像利劍,不過一對大眼睛特柔情。他叫士流,是漣水縣抗日武裝大隊短槍隊隊長。與他並肩的女子二十餘歲,美得像小河裏的蓮花,令人動心。她是士流新婚的妻子紅蓮。紅蓮羞澀地望著士流,不時瞥一眼前頭百步遠不時掉頭朝他倆扮鬼臉的六個挎短槍的小夥子。
昨夜三更,短槍隊在梁岔鎮提了漢奸梁大頭的腦袋。完成任務後,大夥宿在士流家。天麻花亮,紅蓮送士流,短槍隊員知趣地行走在前頭,讓依依不舍的小夫妻倆說幾句悄悄話。突然短槍槍員貼著灌木匆匆返回,士流見狀,知道有情況,忙叫紅蓮趕緊回家躲藏。紅蓮不肯,士流火了,搡了她一把。紅蓮捂住臉順原路跑走。
隊員大虎衝在最前頭,說:“隊長,彎子口發現了小鬼子,好幾百號呢。”士流一愣,哪來恁多鬼子,看來不是鎮上的,鎮上的鬼子連同偽軍滿打滿也沒一百個。估計十有八九是重鎮高溝出動的鬼子兵。士流說:“隱蔽起來,見機行事。”他掃一眼不遠處的一座破院落,領著隊員快速鑽進了小院。士流伏著門縫對隊員說:“鬼子要是往院子來,我們就從後麵翻牆撤退。”一刻鍾後,鬼子經過院前的小道,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士流奇怪,這些家夥不是掃蕩的,他們幹啥去的呢?他盯住騎在白馬上的鬼子軍官,認出是少佐龜田一郎,駐紮高溝鎮的日本兵最高長官。這家夥太壞了,與士流打過多次交道,殺害了我不少抗日軍民。土流真想一槍崩了他。不過,他不敢輕舉妄動,他知道短槍隊幾人與大隊日偽軍交戰,無異以卵擊石。
鬼子過去了,村道上死一般的寂靜。十多分鍾後,他們準備退出院牆,觀察的喜子輕聲道:“又過來幾個家夥。”士流一看,八九個小鬼子拖三拉四地經過小院,手裏拎著雞鴨。大虎說:“敲掉他們。”士流點點頭,說:“幹掉就撤退,以防鬼子趕過來。”士流的話聲剛落,他和喜子拉開門,五個隊員“噌”地伏上牆頭,一陣點射,撂下六個鬼子,另幾個嚇得慌忙臥倒還擊。士流不敢大意,交火時間一延長,鬼子趕回來就麻煩了。他對喜子說:“你和二虎他們跳牆撤退,我來掩護。”喜子頭一扭說:“不,我來掩護。”士流急了,吼道:“服從命令!”喜子還未及往後挪身子,二虎喊道:“隊長,鬼子包圍過來了。”
士流大吃一驚,探上牆頭往西瞄一眼,小鬼子和偽軍呈“扇”形包抄過來。鬼子咋來得這麼快呢?原來他們拐上通向梁岔鎮大道時原地待命,突然身後響起槍聲,龜田一郎指揮一個中隊鬼子衝過來。撤退來不及了,因為除土路邊有一溜子灌木叢,四野開闊的麥苗還沒有腿肚高。怎麼辦?隻有硬拚了,這是唯一悲壯的選擇。不過,為了盡量減少犧牲,多留些抗日火種,他命令二虎帶四人撤退,他和喜子抵抗。二虎眼紅了,吼道:“要走你走!我死也要多殺幾個鬼子。”士流眼一熱,他理解二虎的心情,二虎的親人被小鬼子殺害三個,對鬼子恨得浸透了骨髓。然而敵情容不得他們爭執了,一陣排子槍雨水似的潑向小院子。一隊員喊:“隊長,鬼子上來了。”士流探頭一看,日軍離院牆隻有二三十步遠,分三麵包圍上來。士流叫一隊員守東牆頭,喜子仍伏在門口,其他人集中火力,消滅正麵進攻的鬼子。
殘酷的戰鬥過程不敘了,日上三竿時,短槍隊打退鬼子的三次進攻,消滅四十多個敵人,子彈全打光了,隊員們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傷。他們是短槍隊,連拚刺刀的家夥都沒有,於是他們舉門板、掄木棍與蜂湧進來的鬼子肉搏。幾分鍾後,六個隊員全部壯烈犧牲,士流被幾個鬼子摁倒活捉。士流破口大罵不已,但一切都無際於事。龜田一郎進院後,笑著用漢語說:“老朋友,想不到在這兒見麵,你的,隻要投降皇軍,好處大大的。”士流一口帶血的痰飛向龜田一朗罵道:“日你姐的!”一鬼子一拉槍栓就要開槍。龜田一郎揩掉痰血,伸手阻止了那個兵,笑著搖了搖頭。
時近中午,鬼子兵吆喝來村中四五十個老少婦孺到小院前,當著村民們的麵用鍘刀鍘下了怒罵不絕的士流的頭。龜田一朗指著士流血淋淋的頭顱和已犧牲的六名短槍隊員,依然笑眯眯地對村民說:“這就是與大日本皇軍作對的下場。”村民們有的憤恨,有的麻木,他們膽戰心驚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沒人敢開口。鬼子兵殺死士流後,抬著五十多具小鬼子屍體匆匆離去。
當晚五六個村民來掩埋短槍隊員遺體,紅蓮壓抑著哭泣,一針一針地將士流頭顱縫接到遺體上。縫好後,她整了整衣衫,攏了攏頭發,突然往院牆的一塊石頭撞去。村民們驚呼聲起,奇跡卻在瞬間發生了,士流的左腿莫名地抬起半公尺,紅蓮被絆得一頭栽倒在地上。
接下來的故事就簡單了,不久,縣抗日武裝大隊多了個英姿殺爽的女短槍隊員,槍法越打越準,當然已不在本故事敘述範圍。新中國成立後,士流生長、犧牲的小村被地方政府命名為士流村,一直沿用到新世紀村組合並仍叫士流村。
張鑿頭
張鑿頭是張木匠的諢號。張鑿頭夫婦生有兩女,大女兒在日本兵進駐淮陰城時,遠嫁到蘇州一商人家。小女兒彩萍17歲,尚待字閨中。
日本兵駐紮淮陰城後,住仝慶街的張鑿頭,做手藝的同時開了個馬桶店。生意雖說不昨樣,糊口不成問題。他對日偽軍欺負老百姓,一直心存氣憤,但妻女叫他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不是自己的糞擔子就別攬。話雖如此,但有些事是想躲也躲不開的。
這不,說來事就來事了。1944年秋季的一天傍晚,他剛準備打烊,在偽28師混成小頭目的鄰居張二寶子與兩個拎著油膩膩破包的丘八來到他家,說請鑿頭哥喝兩盅。張鑿頭早看不慣張二寶子搖尾巴狗的樣子。但因井水不犯河水,見麵招呼總得打的。張鑿頭推遲說:“不年不節的,喝什麼酒,免了免了。”張二寶子說:“怕你不賞臉,我們有備而來。”說著一揮手道:“大蛋、黑炭,亮家夥。”張鑿頭一愣,心道:這二狗子唱哪門子戲?就在他疑惑間,大蛋、黑炭已將破紙包著的四個冷菜,一壇燒酒提上桌。張二寶子對張鑿頭妻女堆著笑臉道:“麻煩嫂子、侄女煮鍋飯、燒壺水,我們幾人可是正宗的飯桶喲。”彩萍姑娘沒吭聲,低頭進了內屋。張妻心想,這家夥平時連老百姓家虱子肚裏的油都能刮幹吃淨,今兒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張鑿頭也琢磨著,張二寶子平時油裏油氣,不知今晚搞啥名堂。但麵子上仍和氣著一團笑說:“二寶,我是直腸子,繞不了彎,別跟我唱十八裏相送,有什麼事,直說吧。”張二寶子說:“喝過酒再說。”張鑿頭的鑿勁上來了,虎下臉道:“不把話說清楚,你就是瓊漿玉液,我也不會沾半滴。”
張二寶子愣了愣,馬上笑出燦爛的陽光,說:“老大,大好事落你頭上了,皇軍少佐與潘師長要物色一個正直能幹的維持會長,我保舉了你,先來祝賀一下。”
張鑿頭一聽,臉愈拉愈長,心想論名望論家資小鬼子也不會讓我當什麼會長,肯定有人要打什麼壞主意,找個借口罷了。於是擺擺手道:“我也不是大戶,於你什麼鳥會長呢,把酒拿走。”
張妻見風向不對,心說:寧願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於是她上前打圓場道:“大兄弟,你要算門口弟兄請你哥,就放量喝,不夠我再去買。要說當什麼會長,我們家鑿頭真不是那塊料。”
張鑿頭接口道:“行,二寶,飯錢算老哥的。”
張二寶子見情形如此,隻好偷驢下磨道:“行,老大。兄弟們,上酒。”
一頓酒湖吃海喝,三丘八臨出門時,張妻忙往三人口袋裏各塞兩塊大洋。
天快亮時,張鑿頭對老婆說:“趕快收拾一下,我去大閨女娘家躲躲,省得囉裏八唆的。”張妻點點頭張羅起來。
第三天大清早,張二寶子上門了,他苦著臉對張妻說:“嫂子,皇軍說了,老大要不同意幹,就死啦死啦的。”張妻道:“大兄弟,請你在皇軍麵前說幾句好話,鹽城老表家來人叫他打一套家具,恐怕得一兩個月才能回來。”
張二寶子一言不發走了。當天晚四五個偽軍砸開了張鑿頭家門,將彩萍姑娘捆了。一偽軍對哆嗦著的張妻說:“鹽城是新四軍老窩,你家竟敢通匪,趕緊把老張頭找回來換丫頭。”另一個偽軍道:“超過期限,把你家丫頭賞給我們隊長做小老婆。”
張妻急壞了,慌忙跑到娘家,央兄弟連夜雇騾馬趕往蘇州。張鑿頭一聽小女兒被抓,隻怒罵一聲,要過小舅子的騾馬直奔長江渡口。第三日晚張鑿頭趕到家,老婆告訴他彩萍被關在城外雲子巷南洋公司大樓裏。
夜半三更時,張鑿頭悄悄摸到南洋公司大門外,昏黃的燈光下,他看到兩個看守彩萍的家夥正是大蛋、黑炭。他不假思索,以百步衝刺速度飛過去,隻一拳就將大蛋砸得一頭撞上了牆壁,血唰地流了下來。黑炭尚未回過神來,左眼已吃一拳,隨即雨點般拳腳落在身上,打得黑炭跪地上直求饒,說:“張大哥,別打了,不關我事,都是張二寶子搗的鬼,他一直想動你家丫頭的心思。”張鑿頭這才住了手,問:“二狗日的人呢?”黑炭說:“進城巡防去了,張大哥,彩萍丫頭在二樓,你快點把她帶跑吧。”
張鑿頭跟著黑炭上了二樓,打開一間臥室門。哆嗦著的彩萍見是父親哇哇大哭起來。張鑿頭說:“別哭了,快走。”當他來到樓下看到抱頭*的大蛋,忽然不好意思起來,他想冤有頭債有主,日後找張二寶算賬。於是掏出身上三塊大洋給黑炭道:“帶大蛋去看看吧。”
張鑿頭帶彩萍趕到家,與已收拾好細軟的老婆連夜逃往蘇州。
向導
黃昏時分大雨就鋪天蓋地落下來的,炸雷轟得金蛇周天亂舞,三堆村黑夜比日常提前一個多小時來臨。
幹了一天農活的老王正在漆黑的茅屋內歇腳,屋外肆虐的風雨好像要把三堆頭刮淨淹沒。老王抽了一袋煙,準備早點睡下,屋外傳來拍門聲。老王心頭一凜,妻兒老小們也緊張得抖成一團。兵荒馬亂的,保不準從哪冒出一股子土匪,將僅有的一點口糧刮光。老王不知該如何應對時,門外傳來被風雨淹沒的喊聲:“老鄉,請開門。”
老王一愣,忙去開門。他明白隻有八路軍、新四軍、地區淮河大隊的人才有這獨特的喊門聲。隨著風雨的撞擊,門開了,老王看到屋簷下站著幾個黑影子,風雨打得他們直抹臉。他探頭看看三堆,啥也看不清,隻聽見運河在風雨雷霆中發出激蕩的浪濤聲。老王忙喊黑影子進屋。一大個子說:“不了,老鄉。”高個子接著說:“老鄉,我們是新四軍,從南陳集趕過來,要到淮陰城西圩門與主力部隊彙合,我們迷路了,請你幫我們找村長派個向導。”老王一聽,猶豫一下,從門後扯出一條舊麻袋,折成三角形往頭上一套,走進風雨中問:“就你們幾人?”高個子說:“部隊停在三岔河口,辯不清方向了。”老王返身進屋,跟老婆說了句啥,又鑽進了驟雨中,說:“甭找村長了,你們信得過我,我幫你們帶路。”
高個子猶豫一下道:“老鄉,這麼大的雨行嗎?”老王說:“這條路我走爛透了,跟我走沒事。”隨著老王的話聲,“轟隆隆”幾個炸雷滾過三堆村上空,一個巨大的火球向河裏滾去。老王不由一驚。就在這時,幾個鄰居也被驚了出來。一個姓蔡的年輕人走過來對高個子說:“同誌,我在區小隊幹過,我給你們帶路吧。”老王吼道:“你神什麼神?昨天你還發燒說胡話,這雨天哪能讓你去?”年輕人哆嗦一下說:“王大爺,你歲數大了,我怕你吃不消。”老王道:“吃不消,我身子骨比你硬朗。”
高個子見他們爭,拍拍年輕人說:“大爺熱心腸,我們時間緊等不及了。說罷,對老王道:有勞你了。”
老王一聳肩,拉緊了麻袋,說:“走。”
三岔河口大堆上聚集著荷槍實彈的三四百號人和十數匹噅噅叫的戰馬,雖是夏秋間風雨,人馬也冷得直打哆嗦。高個子與兩個中年人說幾句,他們過來與老王握下手,道:“有勞你了。”老王點點頭。他們順運河堤走約裏許,老王說:“走下灘吧,再往前有“二皇”的三道崗樓。”高個子點點頭。
一隊人馬拐下一條泥水俱下、滑粘油嘰的土路。雨,依然天河似的往下倒;雷,瘋了似的往下劈;閃,漁翁似的兜著網撒;風,夾不住屁股似的亂竄。一陣瀑雨逆麵打來,老王一個趔趄,差點滑倒。高個子探手一扶,壞了,兩人同時栽倒。老王的麻袋滾成了泥布,高個子雨披子飛落一邊,軍裝滾成了泥巴。幾個戰士忙上前將老王和高個子拉起來。
幾裏路下來,戰士們身上都沾滿了泥漿,凍得牙齒直打架。行至老龍塘時,一條小河擋住去路。其實小河已不能稱作河,老王所說的不足十步寬的小河,此時連成一片數十米寬的水帶。老王喘口粗氣,下意識地摸一下爛濕的煙袋,歎口氣。高個子緊張起來,以為無法過河了。老王嘀咕句:“媽的,抽袋煙才好。”高個子無聲地笑了。旁邊那個叫政委的人說:“老鄉,到目的地,管你過足煙癮。”老王一聽,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對高個子說:“我在前頭探路,你們拉成單線手牽手跟著,千萬別滑下老龍塘。”高個子一聽,立即夾著雨聲往後一個一個傳令,單列成隊,牽手過河。
十餘裏路途,擱平時一個小時就可抵達,但在如此狂風暴雨下,他們走了四個多小時。當他們越過片灘,涉過葦蕩,攀上圩堤,與大部隊相會時,雞叫頭遍了。
老王要冒雨往回趕,高個子拉住老王走進一幢生著火爐的廟宇,幫老王換上一套幹淨的衣裳。老王感到渾身舒坦多了。這時那個叫政委的中年人捧著一個大煙鬥走來,對老王說:“老鄉,真難為你了。”
老王捧過煙鬥坐到長凳上,剛美美地吸上兩口,就打起了鼾聲。
一張小蘆席
這裏沒有前線後方之分,華東野戰軍某部與蔣介石嫡係74師隔運河惡戰的第一線三堆頭與後方支前的三堆村村民範大姐家僅相隔三四百米,炮彈不時地從她家屋頂尖嘯著飛過去。小雨不知從何時下的,九月份天氣也像夏天似的沒譜,說撒幾滴貓尿就撒下來了。
範大姐一手抱著三歲的女兒,一邊幫婆婆給戰士們烙餅。當婆媳倆烙到第14張餅時,一個滿臉灰塵的小戰士順汰黃堆旁的雜草叢跑進了她家小院子。小戰士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他顧不及跟院裏忙碌的人搭腔,抓手瓢舀一下水咕嘟咕嘟直往嘴裏灌,然後伸袖口一抹嘴,衝範大姐不好意思地笑笑。戰鬥幾天來,戰火停熄間小戰士就按令來範大姐家取戰士們的吃食,範婆婆每每搖著頭說小戰士還是伢子呀!小戰士隻是笑,並不多言。範大姐挺喜歡這小家夥的,每次來都搶著做點家務,還說一看到範大姐就想到自己姐姐了。小戰士的姐姐及父母1940年秋被日本鬼子殺害了,那時他還不足到十歲。範大姐就認小戰士做了弟弟。正在燒火烙餅的範婆婆拈起一張餅塞給小戰士,讓他吃。小戰士咕嘟一下喉嚨,搖搖頭,拖著侉腔道:“俺不吃。”隨即將十多張餅用布包紮起來,說:“同誌們餓壞了,俺送上前線去。”
婆婆憐惜地歎口氣說:“真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