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戰士羞澀地笑了。他將餅往腋下一夾,提槍往外走時,突然又折回來,指著靠牆壁的一張小蘆席對範大姐說:“大姐,這張小席子借我擋擋雨,我活著一定將席子還來,要是……”小戰士話沒說完,又羞澀地笑一下,頂起席子冒著小雨往槍聲大作的三堆頭跑去。
三堆頭華東野戰軍某縱隊狙擊張靈甫整編74師的這場著名戰鬥,一直打了七天七夜,三堆上下到處躺著解放軍與中央軍的屍體。9月18日部隊接粟裕將軍命令主動撤退後,戰場上風淒雨嘯聲像萬千個亡魂在哭叫。範大姐與村上民兵接令後一起到三堆清理戰場。她在掩埋戰士們的遺體時,不時地放眼搜尋著。
一天過去了,數裏長的戰線上,她反複走了幾遭,沒有發現自己不敢麵對的事情。她在心裏禱告著小戰士平安。
黃昏將臨時,她走下三堆頭,當她來到一座土窯時,發現戰壕裏躺著十幾個死亡的戰士與中央軍。她的心一寒。然而,不知是何緣故驅使,她仗著膽子走進了死人堆。她還沒走幾步,便驚恐地張大了嘴,隻見她家那張小席一半搭在戰壕外,一半搭在山芋溝邊,那個小戰士一手緊緊地攥著席角,旁邊落著一張被咬成月牙形的烙餅,另一手上握著沾滿血漿的*。範大姐衝過去,尖嚎一聲跌坐地上爬不起來了。
夜徹底籠罩三堆村後,汰黃堆上傳來範婆婆驚恐的呼叫聲。範大姐好像才從夢中驚醒,慌忙應答著婆婆說在這兒呢。婆婆見了她,一臉的不高興地說:“你死這兒幹嗎?小丫頭早哭壞了嗓子,你連奶都不曉得喂了。”範大姐沒吭聲,她知道婆婆是擔心她才這麼說的。自丈夫支前多日沒回家,她一直與婆婆相伴相守,她不怪婆婆發火。範大姐站起身後,說:“媽,你先回去,我把小戰士弟弟埋了再回家。”婆婆一聽呆了呆,好像忽然想起了啥,緊趕幾步跨過來。她輕輕扳開小戰士握席的手,對範大姐說:“想不到這麼小……婆婆說不下去了。”範大姐說:“媽,這張席就裹小戰士弟弟吧。”婆婆點點頭。範大姐扯過小蘆席順順平,輕輕地將小戰士抱到席上,鼻子一酸,無聲地哭了。
俠客張三
祖父被殺害的第二天淩晨五點,被人稱作“神瘸子”的小舅爹在莊上碰到了從鎮江剛回小村的俠客張三。小舅爹揉著紅腫的眼睛跟張三簡述我祖父被匪首高萬鬥和警察局聯手殺害的經過,豎起大拇指道:“我姐夫是條漢子,子彈穿胸過,硬是沒倒下。”張三一言不發,沒進家門,拐入車家大院,到我祖父靈前“嘣嘣嘣嘣”磕了四個響頭,低聲道:“二爺(叔),您好走,張三非提著高萬鬥的狗頭來祭你不可!”
張三祖上與我祖上都是道光年間逃荒到高阪頭落腳的,兩家山搭山居住了近百年,關係一直很好。張三比我祖父小七八歲,也小一輩分。他小時候跟我祖父練過把式,敘來有師徒情。隻是張三後來又到山東拜名師學藝,行走江湖,遊蕩不定,但每年都回家小住一段日子。今年即1942年的鬼節那晚,從外地回來的張三在淮陰西城門踩好點,乘夜色宰了兩個日本兵,奪了一支駁殼槍,一支“三八”大蓋,快步出了西圩門。豈料有一日軍被張三的飛刀刺成重傷,未死掉。救過來後說是被一個濃眉大眼,相貌英俊,穿一身自衣的人襲擊的。如此一說似乎有悖常理,殺手一般都穿黑衣便於夜色掩護,這家夥莫非吃了豹子膽?日軍本欲大掃蕩,可目標不明掃誰去?於是責令偽警察局查處,限日捉拿凶手。警察局長一籌莫展。有個叫馬二狗的小隊長是窯汪鄉人,對局長說:“您老別愁,匪盜上的事我去找高萬鬥問問不就得了。”
盤踞在夏家湖一帶的高萬鬥匪幫跟日、偽素有來往。高萬鬥聽了馬二狗敘述日本兵被殺的事,沉吟片刻,一口咬定是車某人所為。因為他認識的道上人,隻有車某人獨來獨去,且喜歡穿一身白衣裳。馬二狗一聽,樂顛顛地跑回淮陰城彙報情況。他不知道,這是高萬鬥借刀殺人。高萬鬥自小與我祖父在一個莊上長大,隻是道不同,所以兩人不睦。他怪車某人屢次跟他作對,壞他劫美搶財的好事。當然我祖父長年累月穿白衣不假,相貌灑脫也沒錯,可另一個也穿白衣裳的張三,高萬鬥不可能不清楚。不過,雲遊的張三與他素來井水不犯河水。
我祖父入葬不久,一個寒秋的夜晚,小舅爹探知高萬鬥回到莊上高家大院,瘸著腿在高家門口從高萬鬥的上八代罵起,一直操到他下八代,將正在屋裏與老婆纏綿的高萬鬥罵得七竅生煙。他命令四個貼身保鏢出去將瘸子廢了。四個手下都是一流高手,縱身躥上牆頭,對小舅爹舉槍就打。豈料小舅爹閃電般藏到鬥粗的洋槐樹後。彈擊落空,小舅爹罵聲又起:“狗日的高萬鬥,你有種就外來跟老子單打獨鬥。你不出來,就是三歲閨娘養的。”
高萬鬥坐不住了,跳出來對保鏢說:“快快快,追!替老子把瘸子千刀萬剮了!”
四個保鏢縱下牆頭,向小舅爹圍去。小舅爹像兔子似的單腿點跳,滾下小溝,一陣疾奔,跨過運河堆,鑽進了山堆頭荊條叢。四杆槍攆著小舅爹噴火,但沒打中他。幾個人追上大堆,四下張望,哪還有人影?正當他們不知如何收場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幾個人嚇得一哆嗦:“不好!”飛身翻下大堆,隻見高家牆頭上一道白影一閃,踅過牆角消失了。他們躥上牆頭全傻了,隻見仰麵躺在地上的高萬鬥的頭沒了。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心說:難道是車某人來索的命?
半年後暖春的一個晚上,悄悄潛回家睡在偏房的張三被四支槍逼在床上,五花大綁後,被馬二狗等人連夜押走。出門時,張三盯著馬二狗惡狠狠地說:“你小子命大!”
多年後,我聽奶奶說,天沒亮,俠客張三就被日本鬼子裝進麻袋從北門大橋扔下了運河。不過張家大爺持不同意見,說:“老三功夫那麼好,哪能輕易死了,他當夜越獄逃了,後來參加了新四軍,解放後又隨大軍開進了新疆。”隻是這個混蛋一直沒跟家裏聯係,老母親想他眼都哭瞎了。
捧驢上渡船
武士喬三生在貧苦人之家,一生靠賣苦力吃飯。他天生一付神力,十歲左右能將鄉場上碾壓稻麥的石滾連掀幾個跟頭。後隨一浪跡到兩淮的武林異人習外家拳,所以他比一般練武者高出幾籌。至於歸宗何門何派、師承何人,喬三從未對人說過。
民國二十一年初秋的一天淩晨,天色像剛撂開輕紗,在洪澤湖高家墊大堤上,一個五大三粗,身高一米七零開外的青年人,牽著一頭馱兩*袋糧食的犍驢往淮陰小橋方向不急不緩地走著。沿途不時冒出三三兩兩或牽驢,或推獨輪車(當地人稱六盒車)的漢子,他們都是幫人糶糧糴米的鄉下人。青年目不斜視的趕腳力,好像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似的,偶爾有個把後生見了他,會主動打招呼:“三爺,忙。”青年點點頭:“唔。”便不再多說一字。
大堤兩旁風光秀美,樹灌密密,高低起伏,不時有雲雀穿越林梢。日上三竿,青年拐下大堤,沿蛇形土路行數裏,來到張福河渡口。河岸上下有三四十個肩挑、推車、趕驢候船的渡客,一個個焦躁地翹望著緩緩搖過來的渡船。船剛靠碼頭,艄工尚未來得及將跳板拖上河沿,兩個性急的小夥子已縱身飛上岸。豈料候渡的人比下船的更急,驅驢推車往上湧,空手的根本不走跳板了,從岸上往船上跳。這麼一擠二撞,船上的人畜下不來,岸上的人畜也就上不了船。紛亂中一抱孩子的婦女幾乎閃身落水,一黃臉大漢伸手拉住婦女的同時,罵開了:“他奶奶的,大清早都去搶孝帽子呀!”一擠上船的黑臉漢子,揮著油錘似的拳頭吼道:“扁死你!”
人群一陣騷動,相互間跳出幾個吃勁的,伸胳膊捋腿吼叫著要揍誰誰。船頭由於人多吃水厲害,船尾左右搖晃,隨浪濤掙紮幾下,剛搭上岸的跳板連同兩人一起落入水中,驚呼聲應和著咒罵聲頓起。緊著船上幾個孩子殺雞似的哭喊起來,那個抱在婦女懷中的男孩,舞著小手、蹬著兩腿,邊哭邊喊:“殺!殺!殺!”再看黃臉大漢與黑臉已撕扯到一起,另幾人有的舉起扁擔,有的揮舞著小車襻子,群毆就在瞬間開始了。
突然岸上傳來一聲斷喝:“承讓!承讓!!讓我先上!!!”
眾人聞聲看去,隻見一壯實青年扔下牽驢的繩子,一哈貓腰,雙臂探到驢肚下,將驢連同驢背上兩麻袋糧食捧起,穩穩地走下坡,兩側候客見狀,紛紛避讓出一條道。有人喝彩道:“好大的勁!”一小夥子驚呼道:“喲,這不是喬三爺嗎。”
黑臉漢子愣了下,鬆了黃臉大漢的衣領。黃臉大漢也鬆了手,臉色顯得更黃了。另外幾個躍躍欲試的人各自罷手,呆看著喬三。喬三走近碼頭,艄工已下水將跳板的另一頭搭上船。喬三並不上船,隻是盯著船上的人看。岸上岸下除了河水拍岸聲,顯得格外靜。先頭上船的幾個人,膽怯地掃一眼喬三,走下了跳板。黑臉漢子露出不服氣的神情,但也沒敢聲張,極不情願地下了船。船上人好像都聽到命令似的,按序走下跳板。
人下來差不多了,船頭上升與碼頭齊肩,靠在船後的兩頭毛驢在主人的吆喝下,往船前挪。走在前麵的毛驢,一尥蹶子跳上了碼頭;緊隨其後的毛驢,受了驚嚇,昂首嘶鳴起來,猛地往岸上竄去,將牽驢漢子扯了個狗吃屎。岸上人哄然大笑。漢子邊爬邊罵:“格驢日的。”趕上去甩了驢屁股一巴掌,驢遭擊打,揚蹄向人群踏去。說時遲,那時快,好個喬三,丟下臂上的驢,右手閃電般揪住了那匹受驚的驢鼻勺,左手一摁驢腦門,唬,毛驢四蹄生根似的立住了。所有渡客被這瞬間發生的事搞懵了,待大家回過神來,喬三已捧起犍驢跨上了渡船。
手搖六盒車
“今早太陽出得不正常,像他媽的吐血。”一行推獨輪車的漢子匆匆地走在雜樹叢生的野道上,毛二掉頭對屁股後的劉七說。劉七罵了句:“你他媽的狗嘴吐不出象牙,大清早吐血不吐血的。”跟在喬三後麵的武四吼道:“毛二,順路槽子走好,你狗日的甭將大夥帶岔了道。”
毛二沒理武四,仰脖唱起了“哥想妹,姐不讓,拉著哥哥要上場”的野調。武四搖搖頭對喬三道:“這驢日的,大清早就想好事了。”喬三沒吭聲。喬三從不跟人談女人的話題。
喬三一行是到清江浦運糧食的。喬三這次沒有用驢,原因是大夥一致要推六盒車(獨輪車),說順路槽子走可以多裝些貨。
晨風爽爽,浸潤著行者的肌膚。忽然毛二發出一聲驚呼,嚇得劉七哆嗦一下,差點撒了車把,氣得劉七用車頭撞了下毛二屁股,喊道:“鬼叫啥?”毛二說:“一隻兔子從前麵跑過去了。”劉七忙問:“在哪?”毛二指著遍地叢生的野草,說:“鑽進去了。”劉七哼了聲沒搭腔,但還是不由得往毛二所指的西南方向望一眼。劉七沒看到兔子,卻隱約看到了那棵百尺高、充滿神話色彩的響鈴樹。
大家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著牙,不知不覺進入李集境內。當他們拐過一道大堆,踏上一條相對狹窄的土路時,迎麵走來一支獨輪車隊。打頭的是個年近四旬的粗壯漢子,六盒車架上插著一麵三角旗,嘴裏吆喝著開道語:“行船走河心!行道靠路邊!大道通天京!各行各方便!”
道上人一聽便明白是走鏢的,一般不會結梁子。原因很簡單,誰都有借道的時候。可愣頭青毛二初涉江湖,不懂這些規矩。所以當他的車頭與對方的車頭快碰到一起時,沒有主動讓出路槽,而是目視對方給他讓道。
要說將小車子推出路槽,對雙方都不是難事。可對方也不是嬈人主子,心說我已報了號,你們不讓道,是故意找碴。領頭的放下車把,緊隨其後的二十來號人也扔下車把,有的抽出齊眉棍,有的拎起嵌銅的車襻子,這幹人雖一言不發,但開戰顯然一觸即發。
毛二偏偏不認苗頭,“喲嗬”一聲,說想打架呀,抽出車架下的短鐵棍,抖了幾下。劉七喊聲:“老二!”意欲阻攔毛二的,可看出對方絲毫沒露謙讓的樣子,不由得也來了氣,隨手拎起板斧,心說再怎麼著也不能在家門口被人欺。話說間,武四等七八個人也各操起了家夥。
對方領頭的漢子開了腔,說:“山不轉水轉,朋友,報上號來!”毛二道:“什麼號不號的,我不懂。”劉七等人附和道:“在這條道上還從沒人不給我們麵子。”話音未落,對方縱出一條紅臉大漢,一抖手中茶碗粗的齊眉長棍,高聲斷喝:“哪個跟某家過幾招?”隨即棍走龍蛇,拉開了架勢。毛二幾人心中一寒,這個操山東話的家夥顯然是個練家子,不覺麵麵相覷起來。
“壯士!且慢,我讓道!”猶如半空一聲炸雷滾過,虎視眈眈的眾人一愣間,好個喬三已單臂擎起六盒車,搖手鼓似的跨出路槽,健步向前。紅臉大漢收棍卻步,吃驚地盯著喬三。領頭壯漢不覺雙手抱拳,迎上前道:“閣下莫非是喬三爺?”喬三單手還禮,說:“正是喬某。”壯漢忙說:“得罪得罪,久聞三爺大名,小可淮安河下人,望三爺多多海涵。”轉身一揮手道:“弟兄們,讓道。”
這彪人不敢怠慢,紛紛將小車往路槽上推。喬三見狀,衝毛二、劉七一幹人吼道:“不懂規矩,讓道!”相互間皆客氣起來,騰出了空蕩蕩的路槽子。
力扔大力士
武家墩一帶的人,都知道薛大個子蠻勁大,能將黃牛扳倒,故而博得“大力士”的稱號。
薛大個子早耳聞項圩莊的喬三力大無窮、武功了得,他不太服氣,早想會會。不過他倆互不相識,有時偶爾在集頭村尾的碰上,也錯身過去了。那天上午薛大個子途經上莊,看到村場邊正在播種小麥的曠地上,約百十口人以一道田埂為界各操刀叉棍棒虎視相覷,幾個婦女跳著小腳互相責罵著。原來這是王、李兩大姓為地界發生矛盾。平時極少管閑事的薛大個子見此,不知哪根弦激起了萬丈豪情,甩開長腿,“噌噌噌”地向人群走去,本來約兩米的個子加上田埂襯托,簡直像棵樹在移動。眾人仰視,驀然一驚,認識薛大個子的人不覺小聲議道:“大個子來幫哪個的?”
大個子虎著臉喊道:“你們這是幹什麼?非動家夥才算本事?”王姓人盯著大個子看,李姓人也盯著大個子看,相互間都未瞧出啥端倪。大個子問:“哪個是族長?”雙方沒人吭聲。大個子又說:“你們雙方都撤了家夥,我給你們化解。”人群有點騷動,但沒人跟大個子搭話。大個子有些氣惱,這些家夥都犯病了?
大個子正手足無措時,隻聽多人怪叫聲起,大夥瞪大了眼睛往村場看。大個子也一愣,隻見一個比他矮一截的壯漢抱起一隻打場用的石滾子,沿田埂走來。壯漢麵不改色、氣不長喘地走近人群,將石滾子往田埂上一戳,拍了拍手上泥灰,問:“李哥,王哥,你們唱哪出子戲呀!”李哥是個長滿絡腮胡子的中年人,王哥是個瘦小的漢子。兩人放下寒著的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喬三爺,哪陣風把你吹來了。”喬三並不多言,叼過李哥的一隻手,拽過王哥的一隻手,往石滾上一摁,說:“把滾子抬回去。”李哥、王哥一愣,明白憑他倆人是抬不動滾子的,不知喬三賣啥藥。喬三說:“鄉裏鄉親的,有什麼話說不開?”
接下來的閑言少敘,一場風波被喬三化解了。
薛大個子覺得很沒麵子。喬三告別眾人後,薛大個子沒滋沒味地往武墩街走去。
中午時分,薛大個子在武墩街武家酒店豪飲了三碗山芋幹衝子。他經過糧行時,看到喬三在院內搬運裝糧的麻袋。大個子不假思索地進了院。喬三見是大個子,衝他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大個子一腳跨到糧囤旁一隻糧袋上,傲慢地說:“喬三,今兒在上莊有幸相識,你掙足了麵子,我知道你勁頭不小,你看咱倆比畫比畫咋樣?”院內一些賣苦力的見有熱鬧瞧,紛紛圍上來。
喬三笑笑,抱拳施禮道:“薛爺,江湖虛傳,不可聽信。”大個子說:“你就別客氣了,使出你的本領來。”喬三搖頭不同意。大個子固執要比。喬三見大個子固執,隻好說:“薛爺,咱倆點到為止。”
薛大個子聞言,一個旋風腿縱出丈外,一抖兩隻飯碗大的鐵拳,拉開架勢,說聲:“請!”便一個餓虎吞食撲上來。喬三錯步閃身,避開一招。大個子緊跟一記反背拳,隨即拆招換勢,踹出連環腿。好個喬三果真是會家子不忙,在險象環生中,騰身反縱,連避數招。大個子招式使空,怒火頓升,遺憾的是就在他分神瞬間,喬三豹速鶴形襲身,輕聲喝道:“上去吧!”二百多斤重的薛大個子還未搞清咋回事,已被喬三抓住後腰襻子,生生地扔到兩丈餘高的糧囤上。
破例收一徒
武墩街杜家是當地有名的大戶,杜老爺與洪澤湖畔市麵上有頭有麵有勢力的黑白二道皆有往來。杜家實力委實不可小覷,擁有家丁百人,燒火筒(槍)50根。杜爺為人怪異圓滑,既不得罪武家墩炮樓的日本兵,也不近乎四處活動的共產黨,兩者無論誰找他,他都竭力周旋,籌糧給餉,倒也讓人說不出話來。
民國三十二年初冬,杜爺母親七十大壽生日那天,杜家大院熱鬧非凡,各路神仙前來捧場。杜家請了清江浦的唱戲班和一班耍雜的,計劃表演三天。日上三竿時分,開鑼打鼓,這邊唱來那邊跳,四鄉八集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人不少。
中午擺宴,酒過三巡、菜上五味,散席時,杜爺說,各位爺打麻將、看戲自便吧,杜某陪母親到後院聽戲。杜爺母子到後院,觀眾廖若數人,杜母看了折《四郎探母》,杜爺又陪母親到前院看耍雜。耍雜場上圍觀者有幾十號人,一些鄉鄰回家吃完飯又陸陸續續趕場來了。杜母落座在觀望台上,杜爺陪坐,丫鬟、跑腿的端茶送點。班祖與杜爺、杜母見過禮,轉身吆喝姑娘小子們將絕活抖出來,給老壽星助興。耍雜的個個技藝了得,走鋼絲、蹬缸、鑽圈、頂幡、吞針、跳木馬、玩單雙杠,等等,看得觀客掌聲陣陣,說比上午精彩多了。老太太呢,不時咋呼道:“神了這些孩子。”
杜爺偶爾頷首,意為不錯。大夥看興正烈,突然人叢一個小夥子高聲喊道:“沒啥了不得,我也會耍。”杜爺循聲望去,原來是家丁杜小虎子。這小子雖說是遠房門子裏的,但平時杜爺並未對他顯出過什麼熱。這小子自幼在外瞎闖蕩,沒混出啥名氣,不過三腳毛的功夫還是有的。前年投身杜爺麾下,平時不吭不氣的,倒沒聽說過他會耍雜。
班祖聽了小虎子的話,臉上掛不住,因杜母、杜爺在場不好發作,隻得賠著笑臉道:“這位小爺,我們跑江湖的隻憑雕蟲小技混口飯,你要願意,請露兩手讓老壽星高興高興。”杜小虎子也不推托,看一眼疑惑不已的杜母、杜爺,雙拳一抱,說:“獻醜了,我玩兩下單杠。”說罷,棄吊繩,緣杆眨眼躥上了三丈高的杠子。僅這一手,台上台下喝彩聲鵲起,說耍雜的沒這等功夫。杜母拍掌叫道:“小虎子比猴還滑速呀。”杜爺終不放心,叫班祖鋪軟墊,做好防護。再看杆上的杜小虎子,或翻身,或倒立,或單臂旋轉,或金雞獨立,或打筋鬥,或俯衝掛金鉤,其驚險、刺激、高難之動作,連串疊演,驚得觀眾口哨陣陣。耍雜的一幹人,看得心服口服,相互嘀咕:“這家夥從哪學的,簡直蓋了帽。”
剛擠入觀客中的一壯實漢子,看到小夥子的表演,不覺低喝聲:“好功夫!”然而他話聲剛落,突然又叫道:“不好!”原來杠上小夥子玩脫手旋身時,一把未抓住單杠,人如出膛的炮彈,倒撞向人群。老天,這一落地,非但摔碎腦殼,且遇人必亡。說時遲,那時快,隻見漢子一個鷂子翻身射向小虎子,借力卸力,將小虎子反扔丈餘遠,剛巧落到縱下觀台的杜爺麵前,杜爺削肩錯身,扶住了立腳不穩的小虎子。整個過程一氣嗬成,看客喝彩聲像炸開了鍋,呀!這不是喬三爺嗎。
驚魂稍定的小夥子立即趴倒在地,說:“謝三爺,我的命就是三爺的了,我要跟三爺學功夫。”喬三搖搖頭說:“我不從收徒。”杜爺聞聽,上前見禮,說:“你就是喬三,果然好功夫。”
既然喬三名氣如此響當,那麼為何杜家座上客沒有他呢?原因很簡單,喬三雖在江湖上有名,但畢竟沒有勢力,沒有背景,沒有靠山,充其量隻是個賣苦力的江湖異客,杜府豈能與他稱兄道弟往來。
再說杜小虎子,長跪地上,說:“三爺要是不收我為徒,我跪死不起,反正我孤身一人,跟定你了。”喬三說:“奇了,我救你反而壞了。”杜小虎子說:“三爺你救對了,三爺應該為救下一個身懷絕技的徒弟高興才是。”喬三被逗樂了,看一眼麵露微怒的杜爺,說:“好,此生破例收你這個徒弟。”
兩虎較神力
民國三十三年一場大雪覆蓋了洪澤湖四野,杜大戶家為賀新年,於正月初六宴請武墩街及周邊的畢爺、王爺、胡爺、李爺等及墩東寺廟的主持和尚。這些人在地方上不僅有身份,且個個都是練家子。為助興,杜爺還請了戲班子唱地方戲。
杜家唱戲,自然吸引街頭巷尾一些人不顧寒冷,不請自到來聽戲。那天上午日上三竿時,戲班子在杜家大堂開鑼演唱《群英會》。時近晌午,杜爺正與客人聽戲,突然家人來報,說鄉長來訪。杜爺一聽,腦際一輪,鄉長家住清江浦,年前回了家,所以沒下帖子請他,想不到他冰天雪地回到小街。杜爺三步並兩步趕到大門,對鄉長作揖說:“請神不如遇神,原打算等你回來專門為你接風的。好好好,今兒宴請不作數,初八為你重開宴。”鄉長說:“杜爺見外了,咱兄弟誰跟誰呀,你這麼說我可不敢進門了。”
兩人推讓進門時,杜爺無意間看到了喬三,他扭頭裝著沒看見,又覺不妥,於是頭也不掉地說:“喬三,今兒杜某請客,順請不為過,進來喝兩盅吧。”喬三底音十足地回了句:“杜爺,恭喜發財,酒就不喝了,戲能聽一折子嗎?”杜爺伸手對鄉長說聲“請!”轉身對喬三一拱手道:“喬三,大新年就不給杜某薄麵了。”喬三說:“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鄉長邊往裏走邊說:“你就是江湖上傳聞的喬三?”喬三不看他道:“正是在下,我可認識鄉長大人。”鄉長忙說:“哪裏哪裏。”喬三不鳥鄉長,是因瞧不起鄉長強索老百姓錢財給日本鬼子。不過,他聽說此人並無大惡,起碼在他手上沒出過命案。
其實喬三今兒不是來看熱鬧,更不是到杜家蹭飯的,他純是路過這兒。本來他不想進杜家的,他看出杜某人瞧不起他的神態,前因他不知,後果他知道是由於收杜府家丁小虎子為徒,杜爺覺得很沒麵子,當日就責罵過杜小虎子他媽的不知好歹,是白眼狼。
三人落座,一折戲接近尾聲,杜爺說從鄉長開始,請各位爺點戲。鄉長跟杜爺耳語道:“昨晚被小鬼子罵一頓,心緒不佳,讓別人點吧。”大夥相互客氣起來,喬三不耐煩了,掏出五塊大洋往桌一放道:“今天我是撞客,沒為老太太、杜爺帶禮,我為大家點折《單刀赴會》,一算賀禮,二算助興。”
杜爺見狀,臉上掛不住了,心說我請戲班子,你喬三花錢點戲,不是出我洋相嗎?你再狂也不能眼裏一滴水沒有呀!況且你別的戲不點,單點《單刀赴會》,怎麼著,把在座的都當成熊包了?你他媽的上次叫我難看,因是老太太壽日,沒跟你一般見識,但你也不能再二再三往我臉上抹屎。杜爺突然一拍桌子吼道:“喬三,看來你是來找我杜某人的茬子了。”喬三一愣,說:“杜爺,你們為折戲斯斯文文地假客氣,我點折戲還點出病了?你再瞧不起我喬三,也不能當麵打臉呀。”杜爺板著臉道:“是你犯我在先,亮出你的看家本領吧,我倒要看看你喬三到底有多大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