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提要鉤玄,閎中肆外
——韓愈《論佛骨表》《原道》及《進學解》
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秦嶺正是寒風凜烈,大雪飄飛,封山迷路,行人稀少,藍田關被風雪彌漫,不見其蹤影。在這冰天雪地中,幾個公差押解著一名犯官正艱難地跋涉,此人雖已是滿頭花發,但神情剛毅,且透著幾分悲憤。他就是幾天前上書憲宗皇帝諫迎佛骨的韓愈。此奏章極大地觸怒了憲宗,要將韓愈處死,幸而裴度、崔群等大臣極力營救,才免去死罪,貶至潮州(今屬廣東),即刻離開長安。
韓愈
正當韓愈在大雪中艱難跋涉時,他的侄孫韓湘從長安一路追趕著來為其送行。家人也受牽累被逐出長安,同赴潮州。韓湘送來了韓愈的家人,而病重的小女兒,也被驅逐出來,在刺骨嚴寒中凍得瑟瑟發抖。大雪紛飛,千裏冰封,嚴寒刺骨,而自己忠貞為國,為民請命,卻落得如此下場。此情此景,讓已年屆五十二歲的韓愈感慨不已,而且潮州地處邊僻,卑濕多瘴氣,此去能否活著再回中原,實難預料,但他終不後悔。鬱積滿懷的韓愈脫口便詠出了一首詩: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就是著名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蒼涼悲壯,感發人意。韓愈一行人衝風冒寒,翻越過秦嶺,在商山南麵的層峰驛,年僅十二歲、正在生病的小女兒因驚嚇、寒凍而死,韓愈傷心欲絕,草草將愛女埋葬於山腳下,樹了一個標記,題詩曰:“數條藤束木皮棺,草殮荒山白骨寒。驚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眾知難。繞墳不暇號三匝,設祭惟聞飯一盤。致汝無辜由我罪,百年慚痛淚闌幹。”牽累致使小女兒不幸早夭,韓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五年之後,即長慶三年(823年)十月,韓愈官拜京兆尹,始有能力將女兒的墳墓遷葬於河陽(今河南孟州)之韓氏墓地。為此,韓愈寫了祭文和壙銘。說自己因論佛骨表一事,被貶官潮州:“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驚痛與其父訣,又輿致走道,撼頓失食飲節,死於商南層峰驛,即瘞道南山下。”而祭文更是寫得深情,痛切心骨:
昔汝疾極,值吾南逐。蒼黃分散,使女驚憂。我視汝顏,心知死隔。汝視我麵,悲不能啼。我既南行,家亦隨譴。扶汝上輿,走朝至暮。天雪冰寒,傷汝羸肌。撼頓險阻,不得少息。不能食飲,又使渴饑。死於窮山,實非其命。不免水火,父母之罪。使汝至此,豈不緣我!草葬路隅,棺非其棺。既瘞遂行,誰守誰瞻?魂單骨寒,無所托依。人誰不死,於汝即冤。我歸自南,乃臨哭汝。汝目汝麵,在吾眼傍;汝心汝意,宛宛可忘!
對愛女死於非命的痛惜,對荒骨寒泉中女兒的欠疚,對自己不能盡到父親愛護之意的自責,韓愈真是傷心欲絕了。但無論如何,韓愈絕不後悔上書論佛骨之事。
鳳翔法門寺有護國真身塔,塔內有釋迦牟尼佛指骨一節,稱舍利子,僧眾供奉,民間亦頗信仰。據說,每三十年開啟一次護國真身塔,供養舍利子,則五穀豐登,百姓安泰。唐憲宗任用宰相裴度為淮西宣慰處置使兼彰義軍節度使,率大軍圍剿淮西吳元濟的叛亂,令韓愈為行軍司馬,襄讚軍務。裴度指揮有方,遂活捉吳元濟,押往長安,戮於太廟,平定了淮西藩鎮之亂。此次戰役,顯示出朝廷平叛的能力和決心,對各個藩鎮有很強的震攝作用,各藩鎮遂表示要效忠朝廷,聽從朝廷調遣,服從中央王朝號令。這樣,割據數十年的藩鎮有所收斂,朝廷遂達到了表麵上的統一,而憲宗亦被臣下譽為“中興”英主。於是,唐憲宗不禁誌得意滿,沾沾自喜。為求長生不老多做幾年太平天子,他派宦官杜英奇押宮人三十人,持香花前往鳳翔法門寺,迎佛骨舍利子入皇宮,在宮中供奉三日。結果整個長安為之轟動,王公士庶奔走讚歎,爭相布施錢物,以至破產廢業,更有甚者則或以刀嫠麵,或自殘肢體以為“供養”,舉國若狂,大量糜費國家財物。而“群臣不言其非,禦史不舉其失”,在此情況下,韓愈挺身而出,上《論佛骨表》,力諫其非。
文章開篇則給“佛”定性:“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嚐有也。”指出佛乃外夷之一法,並非中國之本土所產,因此並不值得信奉。針對憲宗奉佛以求長生的心理,指出自黃帝以來,帝王大都長壽,在位時間很長久:“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從殷商到周穆王,天下雖不能如黃帝以來的太平、百姓安樂壽考,但帝王皆享年長久:“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自東漢明帝時,佛法傳入中國,漢明帝在位才十八年,“此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盛,年代尤促。”其中,梁武帝最為信奉佛,三次舍身入寺,雖在位四十八年之久,但最後因侯景之亂,被餓死在台城,國家亦隨之滅亡。梁武帝信奉佛,本為求福,卻很快地得到了禍殃。因此,兩相對照,文章得出結論:“佛不足事,亦可知矣。”憲宗畏死,祈求長壽,文章從上古無數長壽天子說起,為憲宗指出迷信,祈求長壽,並非是信佛所能獲得的。佛法盛行之後,自漢至梁,卻無長壽天子,梁武帝長壽,卻最終遭受橫禍而死,國亦滅亡,由此亦可見信佛而祈求長壽的效驗了。文章始終為世俗信佛即能長生而論說,闡明禍福壽夭,皆與是否信佛無關。
其次,文章則從高祖李淵說起,李淵建國之初,欲廢佛法,而“當時群臣材識不遠,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隻有憲宗即位以來,尊奉先王之道,推闡儒學,“不許度人為僧尼道士,又不許創立寺觀”,以為能夠繼承高祖的宏大誌業;縱使不能立即實行,豈可大肆信佛?從本朝說起,上而援引高祖之訓令,下乃征用憲宗之詔書,指出憲宗之矛盾,使憲宗置於無可回旋的地步。又退後一步,用婉轉之筆,給憲宗留有餘地,希望憲宗能夠有所回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