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因事立體,曲盡委婉
——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柳君集紀》與韓愈《柳子厚墓誌銘》
唐敬宗寶曆二年(826年),剛剛罷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的劉禹錫,詔還京城長安,途經揚州(今江蘇揚州),巧遇白居易。當時,白居易離開蘇州(今江蘇蘇州)刺史任,赴京師述職,亦駐足揚州。兩位大詩人聞名已久,卻是初次見麵,欣喜之餘,在江樓上設宴為歡。酒過三巡之後,兩位年近花甲的詩人都不禁很是感慨,白居易對自青年時就遭受貶謫流落的劉禹錫,充滿了無限的同情,情不自禁地吟唱起一首詩:
為我行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衣冠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劉禹錫
這首著名的《醉贈劉二十八使君》,飽含真情,也流露出人生的頗多無奈。劉禹錫出身名門,乃漢代中山靖王劉勝之後。弱冠考中進士,又中博學宏詞,授太子校書。青春年少,前程似錦之時,不幸從永貞元年(805年)貶為連州(廣東連山)刺史,至寶曆二年(826年)冬應召回京,回到長安是第二年(文宗大和二年,827年)了,從貶官而離開京城到再回京城,長達二十三年之久。白居易稱讚劉禹錫詩寫得很好,堪稱國手,隻是命運不濟,無可奈何。當年同時登朝之人,大都很榮耀,隻有劉禹錫一人仕途坎坷。白居易感慨這二十三年的坎坷也太長了。劉禹錫被白居易的深情厚誼所感動,當即吟誦一詩作為回應,即《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對於長達二十三年的投閑置散的貶謫,生活於巴山楚水淒涼之地,劉禹錫的感慨是很深沉的,感慨自己到達舊遊之地,有“舉眼風光長寂寞”的孤獨與無奈,隻是雄心仍在,信念未衰,自己雖然如沉舟、如病樹之淪落沉滯,然而仍然屹立無恙,能夠聽到白居易所吟誦的詩歌,更會精神百倍,勇往直前。
劉禹錫有著堅強的信念、不屈的精神。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春,劉禹錫被貶出朝廷,出任連州刺史,行至荊州時接到詔書,又被貶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十年之後,劉禹錫被詔至長安。正是初春時節,長安街市遊人如織,人人皆說玄都觀裏有道士所種植的桃樹,桃花盛開如紅霞,眾人爭相前去賞花。回想當初在長安之時,玄都觀還未有桃花,劉禹錫遂戲題一詩,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此詩流傳,遂被好事者當作諷刺朝廷新進,有怨憤之情。劉禹錫遂再次被貶,十四年後,入長安為主客郎中,遂重遊玄都觀,則蕩然無複一樹,隻有兔葵、燕麥等雜草搖蕩於春風中。劉禹錫作詩一首:“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前詩乃詩人興到之言,並非有意諷刺,而後詩乃時隔十四年之後,顯然是有意為之,表達其不衰的鬥爭精神。
劉禹錫與柳宗元、韓愈乃中唐時期的著名文人,也是政治、思想界的精英,他們有著深厚的友誼,而且有過一段共事的經曆。貞元二十年,劉禹錫、柳宗元、韓愈皆在禦史台任職,劉、韓為監察禦史,柳宗元為監察禦史裏行,三人一起共事,結成好友。不久,劉禹錫、柳宗元皆參加了永貞革新,被貶出京城,巴山楚水淒涼之地,充滿了辛酸;而韓愈因直言敢諫,為民請命,也是兩次遭貶。柳宗元不幸早逝,元和十四年(819年)十月,卒於柳州(今廣西柳州),年僅四十七歲,劉、韓二人皆有文章來懷念這位令人尊敬的朋友。
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是編定柳宗元文集之後所寫的一篇序文,作於穆宗長慶四年(824年)。因為是給文集寫序,劉禹錫高度評價文章的作用:“八音與政通,而文章與時高下。”文章與政治相通,是時代精神的反映,這雖是老生常談之語,但劉禹錫突出唐文的價值,乃在於直接繼承秦漢之文,而超越了魏晉以降,實為“文起八代之衰”的另一種說法。經曆安史之亂,李唐王朝力圖中興,皇帝提倡文章:“昭回之光,下飾萬物,天下文士,爭執所長,與時而奮,粲焉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而柳宗元正是這樣一位文章傑出之士,其文學正是這一時代洪流、時代精神的表現。劉禹錫遂頗為簡潔、中肯地敘述了柳宗元的一生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