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春秋筆法,小說技巧(1 / 3)

15.春秋筆法,小說技巧

——李翱《楊烈婦傳》與沈亞之《李紳傳》

李翱任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在潭州(今湖南長沙)府署舉行宴會,席間,一位美麗的舞女跳著華麗的柘枝舞,婀娜多姿,美妙動人。然而,舞女偶而嚬眉緊蹙,粉麵含愁。李翱詢問之,詩人殷堯藩當筵贈詩:“姑蘇太守青蛾女,流落長沙舞柘枝。滿座繡衣皆不識,可憐紅臉淚雙垂。”問之,才知是韋中丞姬妾所生之女,該女感慨曰:“妾以親兄弟夭喪,無以從人,委身於樂部(作歌伎),有辱先人。”言罷,流涕嗚咽,情不能堪。李翱為之感歎唏噓,還說:“我與韋家,乃舊姻親啊。”遂讓女子脫去舞衣,換上士大夫家女子的衣飾,請夫人與之見麵。女子口齒清朗,頗有士大夫的家庭風範,遂將其當作自家女兒養育,其後,又為女子選了一個士人嫁了。舒元輿侍郎聽說此事,從長安寫詩贈李翱:“湘江舞罷忽成悲,便脫蠻靴出絳幃。誰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懷舊嫁文姬。”蔡邕死後,蔡文姬流落南匈奴,他的朋友曹操遂把文姬從南匈奴贖回,又嫁給陳留士人董祀。此處,則以曹操來比擬李翱了。

李翱

李翱重道義,也很愛才。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時,有一罪犯即將被處死,在獄中引吭長嘯,美妙動聽,響遏行雲,“發龍吟之韻,奏出塞之悲,閨思鄉情,莫不淒切”。李翱聞知,很是感慨,說:不料魏晉時蘇門孫登的長嘯,又在今天能夠聽到,真有天樂之美妙。遂設法減罪,令入樂籍,為伶人,發揮其藝術專長。

李翱擅長文章,也很自負,希望能夠修史,傳一代事功。在給皇甫湜的信中說:“仆文采雖不足以希左丘明、司馬子長,足下視仆敘高湣女、楊烈婦,豈盡出班孟堅、蔡伯喈之下耶?”就是說,李翱以為,他的文章文采雖然不能與左丘明、司馬遷相比,但還是可以與東漢文章大家班固、蔡邕相媲美的。《楊烈婦傳》是李翱一篇很優秀的傳記文。

文章先敘述事件之緣起:“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汴州,既又將盜陳州,分其兵數千人,抵項城縣。蓋將掠其玉帛,俘累其男女,以會於陳州。”李希烈叛軍攻陷汴州(今河南開封),又進攻陳州(今河南淮陽),以數千兵力進攻項城(今河南項城,當時隸屬陳州),兵臨城下,欲城破而大肆劫掠。在此危急存亡之際,“縣令李侃,不知所為”,其妻楊氏顯示出過人的智慧和膽識:

其妻楊氏曰:“君,縣令。寇至當守;力不足,死焉,職也。君如逃,則誰過?”侃曰:“兵與財皆無,將若何?”楊氏曰:“如不守,縣為賊所得矣,倉廩皆其積也,府庫皆其財也,百姓皆其戰士也,國家何有?奪賊之財而食其食,重賞以令死士,其必濟!”

楊氏分析形勢,謀劃策略,智慧、膽識卓絕。其夫李侃職為縣令,守城護民,乃職責所在,即使戰死,也是為國殉職盡忠。不戰而逃,則非忠;棄民於敵,則非義。李侃尚憂慮守城而無兵、無財,而楊氏則以為一旦城池不守,城內府庫之錢糧,皆為敵所有,百姓則成為叛軍之士卒,全然無益於國家。因而主張散發府庫錢糧,重賞百姓,使成為敢死之士,保衛城池,必然成功。顯然,李侃迂闊,縣城府庫所囤積之錢糧,乃國家所有,未有上司命令,不敢輕易處置。而楊氏頗為通達,有遠見,洞悉事情:府庫之錢糧雖為國家所有,一旦不能守,則全然為叛軍所有;城破則百姓被虜掠、脅迫,必然成為叛軍之士卒,加強了叛軍的力量。楊氏挺身而出、當機立斷的果敢,令人感佩。楊氏先謀劃於私室,後宣之於大庭廣眾,曉之以情,動之以義,諭之以理,鼓動士氣:

於是,召胥吏、百姓於庭,楊氏言曰:“縣令,誠主也;雖然,歲滿則罷去,非若吏人、百姓然。吏人、百姓,邑人也,墳墓存焉,宜相與致死以守其邑,忍失身為賊之人耶?”眾皆泣,許之。乃徇曰:“以瓦石中賊者,與之千錢;以刀矢兵刃之物中賊者,與之萬錢。”得數百人,侃率之以乘城。

楊氏親自動員、號召吏人、百姓抗拒叛軍:縣令誠然為一縣之主,但屆滿之後,當然會離開縣城,而吏人、百姓則是本地人,祖先墳墓在此,可以說無可逃遁,而保衛家鄉,義不容辭,怎能失身為賊?曉之以情,諭之以理,將吏人、百姓置於必然抗戰的境地。遂又明確懸賞,獎勵忠勇,鼓舞士氣,終於組成了數百人的守城隊伍。其後,文章遂寫楊氏親自為守城吏民做飯、送飯,“無少長,必周而均”,很公平,能夠團結一心。又指使李侃瓦解叛軍的軍心:“項城父老,義不為賊矣,皆悉力守死。得吾城不足以威,不如亟去,徒失利無益也。”既表示抗戰的決心,又開導叛軍,可以說恩威並用,有勇有謀。當李侃為箭射傷手臂,歸家,楊氏批評說:“君不在,則人誰肯固矣!與其死於城上,不猶愈於家乎?”要李侃以身作則,激勵士氣,戰死城上,也是殉職盡忠。李侃遂忍之,又登城守衛。果然,吏民英勇,射死驕橫的叛軍主帥,“賊失勢,遂相與散走”,保全了項城,李侃得以升官。抗拒叛軍取得勝利,同時也是對楊氏抗敵之初所謀劃的“其必濟”(抗戰必勝)之回應。

楊氏為一女子,其智慧、膽識迥異於常人,與一般女子之孝順、和睦、慈愛的品德亦大不同,“辨行列,明攻守勇烈之道,此公卿大臣之所難”。文章批評那些據守堅固城池,擁有強兵、財貨之將軍,“其勇不能戰,其智不能守,其忠不能死,棄城而走者”太多了。而楊氏為一女子,卻能如此行事,正是孔子所說的“仁者必有勇”。

李翱集

顯然,文章塑造楊氏智勇、仁厚兼備的形象,主要是從四個場景來完成的。叛軍兵臨城下,而縣令“不知所為”,楊氏挺身而出,積極謀劃;大庭廣眾中,激勵吏民,義不從賊;親自勞作,同甘共苦,瓦解叛軍;鼓勵李侃帶傷堅持,以身作則,抗拒叛軍。文章善於渲染環境、氣氛,在典型的環境、場景中,又主要是通過語言描寫來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最後又與“棄城而走”的文臣武將對比,與古代賢女相比較,更加突出了楊氏的剛正勇烈的形象。雖是傳記,但寫人物的風神如畫,頗具有小說筆法。

當時受韓愈指點而成名的另一作家沈亞之,亦擅長文章。沈亞之,字下賢,吳興(今浙江湖州)人。遊於韓愈門下,沈亞之自己說:“昔者餘嚐得諸吏部昌黎公,凡遊門下十有餘年。”韓愈郡望昌黎,遂自稱韓昌黎。受業於韓門,沈亞之有自己的文學見解,希望能夠繼承孔子修《春秋》的褒貶大義、春秋筆法,效法《史記》——“旨《春秋》而法太史”,頗留心於“君臣廢興之際”“義烈端節之事”,秉筆直書,不虛美,不隱惡,修成一代信史。因而,沈亞之頗重視人物傳記的寫作。《李紳傳》是他的一篇代表性作品。李紳,字公垂,長慶年間的著名詩人,與白居易、元稹一道發起新樂府運動。著名的《憫農》詩“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就是李紳所作。

潤州(今江蘇揚州)刺史、兼鹽鐵使李錡搜刮民財,進奉朝廷,唐德宗很是寵信。李錡恃恩驕縱,浙西布衣崔善貞赴長安上書,論列李錡罪狀,德宗卻將崔善貞用枷鎖銬起來,送歸李錡,李錡遂“坑殺(活埋)善貞,天下切齒”,而德宗又任其為鎮海軍節度使。《李紳傳》則寫李紳在李錡幕府之事。文章先交待李紳與李錡發生交往的緣由及事件的背景。憲宗元和元年,李紳進士及第,因返吳中(蘇州)探親,途經揚州,李錡很看重李紳之才能,遂留為掌書記,第二年,李錡更為驕縱不法,憲宗召其入朝,李錡“稱病不欲行,賓客莫敢言”,李紳則堅持勸諫,李錡不入朝,而李紳又無法離開揚州。李錡副使王澹促勸李錡入朝,李錡遂暗中鼓動軍士,殺死王澹,盡食其肉。在這樣的艱險處境中,李紳又為李錡之屬下,一旦有不誠之心,則立即喪命。文章主要詳細敘述李紳在此處境中,堅持不為李錡上奏朝廷的疏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