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節卓犖傳千秋(1 / 2)

——範仲淹《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

範仲淹一生多次被貶出京,在外為官。史書中記載,每次被貶出京時,同僚都要為他踐行,第一次被貶時稱他“此行極光”,第二次稱他“此行愈光”,第三次稱他“此行尤光”。被視為仕途障礙的貶謫,在範仲淹看來竟然是光榮的事情,由此可見他內心始終是以天下為己任,一朝一夕的得失都不掛懷。

《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一文是範仲淹又一次“光榮”地被貶到睦州時所寫。睦州之地,人傑地靈,新安江畔山水奇美,更重要的是這裏曾經是漢代高士嚴子陵的隱居之地。嚴子陵是東漢隱士,年少時與漢光武帝劉秀是同學,曾一起遊學。王莽篡奪西漢政權之後,天下大亂,各地紛紛起義,嚴子陵見形勢如此便攻習醫學,以期濟世救民,他博覽群書,精通岐黃之道,醫術精湛,又通曉天文地理。嚴子陵周遊天下名山秀水,廣結文人豪傑卻不願為官。

劉秀稱帝後,思賢若渴,派人到處尋找嚴子陵的蹤跡。幾年後,得知嚴子陵隱居之處,便立即派人備了車子帶著厚禮前去請嚴子陵出山。劉秀的使者一連去請了三次,並帶著劉秀的親筆書信,信上寫道:“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唯此鴻業若涉春冰,譬之瘡疫須杖而行。若綺裏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潁水之風,非朕所敢望。”嚴子陵實在推諉不過去了,才終於來到了洛陽。

而在洛陽,劉秀的丞相是侯霸。侯霸曾經在王莽手下為官,看到王莽失勢後便見風使舵轉向起義軍。憑著自己的鑽營勁兒,一步步爬了上來。他深知劉秀十分器重嚴子陵,一聽到嚴子陵來到洛陽,便馬上派人攜書問候。嚴子陵閑逸慣了,對侯霸這種唯利是圖、鑽營投機的人十分鄙視,看了侯霸的信後,也不願回信,隻讓來人帶了兩句話去,說“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要領,指腰與頸項。此處謂如若一味阿諛奉承、曲順旨意,則最終會被殺身亡。這兩句話觸及了侯霸的瘡疤,讓他心中十分不滿。侯霸便開始想辦法要把嚴子陵攆出洛陽去。而嚴子陵看到侯霸這樣的人居然當了丞相,也就不願再在洛陽待下去,每天隻在驛館裏睡大覺,等待回家。甚至當光武帝劉秀親自來看望他,他也閉著眼睛,不理不睬。劉秀知道這位老友性格高傲、耿介,便撫著他的背說:“子陵呀子陵,你到底為什麼不肯出來輔助我治理國家呢?”嚴子陵突然睜開眼來,盯著劉秀說:“唐、堯得天下,是因為德行遠聞,才使隱者洗耳。你何必苦苦逼我呢!”劉秀見說服不了他,隻得歎息著登車回宮。幾天後,劉秀請嚴子陵入宮敘舊,順便留宿在皇宮中,光武帝劉秀與嚴子陵共臥一塌。晚上嚴子陵翻身時,把腳搭在劉秀身上。這件事被侯霸知道,第二天便讓太史啟奏,說夜觀天象有客星侵犯代表皇帝的紫微星。劉秀笑道:“這是我和老朋友嚴子陵共臥一塌造成的。”這個故事顯然是附會而成,刻意造成天人合一、星象反映人間的情形,突現劉秀之愛賢若渴,但嚴子陵身在禁宮之中與皇帝同寢一塌,能如此隨意,而不是戰戰兢兢一副順民的樣子,也能看出他獨立的人格與高潔的品質。而嚴子陵也看出京城之中權力傾軋,官場險惡,執意離京,重新隱居起來。

範仲淹借在嚴子陵祠堂憑吊之機緬懷他的高風亮節,寫成此文。文章開篇則曰:

先生,漢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龍,得聖人之時,臣妾億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節高之,既而動星象,歸江湖,得聖人之清,泥塗軒冕,天下孰加焉。

嚴子陵乃光武帝劉秀的“故人”,而且“相尚以道”。當劉秀君臨天下之時,威儀非凡,“臣妾億兆,天下孰加焉”。所謂“赤符”,《後漢書·光武紀》有記載:公元25年,劉秀帶兵到鄗縣時,儒生強華從關中來投奔,隨身攜帶《赤伏符》,符中寫道:“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預示著劉秀要一統天下成為九五之尊。這時候,天下歸心,登上人君寶座,該是如何的威赫!“天下孰加焉”,又有誰敢拒絕這位皇帝的心意呢?就在萬民臣服之時,嚴子陵仍然敢把自己的腳放在“龍體”之上,引起天象變動,“歸江湖,得聖人之清”,泥塗軒冕,糞土王侯,不為富貴所羈絆,不為權勢所脅迫,“天下孰加焉”,乃真正意義上品性高潔的隱士。此處兩次寫“天下孰加焉”,前者乃劉秀,貴為天子,威儀非凡,達到了權力的巔峰;後者乃嚴子陵,品節高潔,不為富貴權勢所屈,達至道德之極致。兩相對照,各有其成就,也為下文的進一步拓展埋下了伏筆。

中國古代從來都不缺少隱士,但其中不少人是把隱逸當作終南捷徑。隱居是一件不錯的外衣,穿上這件衣服乃是為了博得日後的功名利祿。他們在普通人麵前是一副高潔不可冒犯的樣子,麵對權貴則神情搖曳,尊嚴盡失。這種目的性極強的把隱逸當作外衣來穿的假隱士們,人們見到的太多,這才有範仲淹在文章中“以節高之”的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