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後》
歐陽修去世之時,諡號文忠,是宋王朝對他作為文學家和史學家的一生的美譽。歐陽修一生與文結緣,身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宋代古文運動的文壇領袖,他在古文運動中既有革新的理論,又有各種體裁的古文創作,且名篇頗多。歐陽修身為文壇領袖,力主文風變革,“獎引後進,如恐不及,賞識之下,率為聞人”。(《宋史·歐陽修傳》)獎掖提攜新人,對宋代古文的發展居功至偉,唐宋八大家中,曾鞏、王安石、三蘇都在歐陽修影響下成為古文大家。歐陽修古文的藝術風格,卻更多受到韓愈的影響,歐陽修從學韓入手,進而鑽研司馬遷《史記》的寫作風格。蘇軾評歐陽修文風,認為“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而歐陽修古文的基本風格,仍然是學習韓愈。
歐陽修四歲喪父,由母親帶領隨叔父在湖北長大。幼時家貧,沒有錢進學堂讀書,母親鄭氏用蘆葦稈在地上寫畫,教他認字。歐陽修天資聰穎,又酷愛讀書,沒錢買書就從城南李家借書抄來讀,他記憶力驚人,一本書往往不等抄完,就已經能背誦。歐陽修從小習詩作文,文筆老練,歐陽修的叔叔認定他是家族振興的希望,認為“他日必名重當世”。十歲時,歐陽修在經常借書的城南李家的廢紙簍中發現《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讀過之後“心慕焉”,開始苦讀研模,心中立誌,“必與並轡絕馳而追與之並”。
這是一種奇妙的因緣,十歲的歐陽修因為無意之中遇到幾卷破舊的《昌黎先生文集》,整個宋代古文發展的方向遂開始發生變化。這段無意之中獲書的經曆,歐陽修記錄在《記舊本韓文後》這篇書跋之中:
予少家漢東。漢東僻陋,無學者,吾家又貧,無藏書。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堯輔頗好學。予為兒童時,多遊其家,見有弊筐貯故書在壁間,發而視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脫落顛倒,無次序,因乞李氏以歸,讀之,見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猶少,未能悉究其義,徒見其浩然無涯若可愛。
文字頗簡潔,表現出很強的敘述能力。當時歐陽修雖然年紀尚小,卻抵禦不住韓愈文“深厚而雄博”氣勢的吸引,隻是心中歡喜,覺得喜愛。
歐陽修癡迷於韓文的時候,宋代文壇正在被稱為“太學體”的時文所占據,韓愈古文風格已經很少被人提及。故而文章說:
是時天下學者,楊、劉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誇榮當世,未嚐有道韓文者。予亦方舉進士,以禮部詩賦為事。年十有七,試於州,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韓氏之文複閱之,則喟然歎曰:“學者當至於是而止爾!”因怪時人之不道,而顧己亦未暇學,徒時時獨念於予心,以為方從進士幹祿以養親,苟得祿矣,當盡力於斯文,以償其素誌。後七年,舉進士及第,官於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補綴之,求人家所有舊本而校定之,其後天下學者亦漸趨於古,而韓文遂行於世,至於今,蓋三十餘年矣。學者非韓不學也,可謂盛矣。
天聖八年(1030),歐陽修以第一名成績考中晏殊主持的禮部省試,同年,歐陽修考中進士踏入仕途。歐陽修省試第一的考試中,有段小插曲。考試時,晏殊拿出一篇《司空掌輿地之圖賦》考查士子們,多人作答均不合晏殊心意。最後長相瘦弱的歐陽修解答了這道題目。晏殊感歎道:“今一場中,唯賢一人識題。”歐陽修遂榮登榜首。如此生僻的題目,沒能難得住歐陽修,其日常涉獵之廣、讀書之多,亦可以由此窺見一斑。
從初次讀到韓文,被迫學習時文以備考,到步入仕途,身邊有了尹洙等一批誌同道合的朋友,三種不同的境遇中,歐陽修三次重讀韓文,每次閱讀都有不同感受。第一次閱讀韓文是在隨州城南李家的舊紙簍中,雖然不能完全理解韓文之美,無法充分領略韓文汪洋恣肆的氣勢,但從少年時就開始讀韓文,眼力漸高,雖然年少卻有了明確的目標。第二次閱讀韓文,是在科舉遇挫折時,因為不喜歡時文的風格在科場上遭受挫折,此時歐陽修再讀韓文,將韓文與時文進行對比,更加確認韓文的價值,並在困境中堅持了自己的追求,雖然為科舉不得已寫作時文,但他深知韓文的價值如精金美玉不能磨滅。第三次閱讀韓文時,文壇風氣已經開始轉變,歐陽修親眼目睹韓文風格在文壇複蘇,直到韓文大行其道,士子“非韓不學”,而這個變化正是北宋古文運動發展和走向輝煌的三十年時間。
序文中,歐陽修在談到自己閱讀韓文的這三段經曆時,隻是很委婉地談了自己與古文運動興起的關係,而事實上,古文興起、時文衰落,絕對不是平和自然更替的結果。古文複興,是在歐陽修等人大力提倡,甚至做了一定程度的鬥爭之後才完成的。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知貢舉,主持禮部省試,他利用主考官的權力,開始推行革新文風的主張,提倡平易曉暢的古文。當時尚險怪奇澀的太學體仍然很有市場,歐陽修利用負責考試之便,閱卷時凡是以太學體為文者一概不取,一些文風怪僻的士子紛紛落選。閱卷結束後,一些氣焰囂張的落選考生在歐陽修出門時聚眾鼓噪,甚至有人扔磚石襲擊歐陽修的轎子,巡邏公人竟然都無法製止。因為文體原因,幾乎鬧出衝擊長官的鬧劇,可見文風形成之後想要改變談何容易。從根本上來說,文風問題,其實是如何表達思想情誌的問題,關乎思想的進步。自此之後,太學體文章便開始慢慢在科舉考試中絕跡,古文運動複興,真正掃清了障礙。而這次考試中,曾鞏、蘇軾、蘇轍等人都被錄取,文壇文風發生徹底改變。這次轉變,被認為是完成了第二次古文運動,歐陽修由此成為文壇領袖,韓、柳風格的古文確立了文壇的正統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