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舜欽《滄浪亭記》
北宋慶曆四年(1044),進奏院祀神的日子。當時,開封城內中央朝廷百司庫務,在每年春秋祀神賽神的時候,都會把本衙門年內餘留下的物品賣掉,買些酒食,等到祀神的這一天,招呼同衙門的人一起宴飲。今年,蘇舜欽提舉進奏院,秋季祀神之前,按照舊例,他命人把衙門內留存無用的舊公文紙賣掉,賣得之錢用來招呼衙門內同僚。為此,蘇舜欽還自掏腰包,資助十金,而參加者也各出一點錢,酒宴比較豐盛,同時還有餘錢邀約軍中女樂來演奏助興。之前,洪州人太子中舍李定也想來參加,但蘇舜欽沒有同意,李定因而心懷不滿,便向禦史舉告了此事,並在朝野宣揚之。
當時,朝廷中的禦史中丞是保守派的王拱辰,他對慶曆新政中宰相杜衍、參政知事範仲淹、樞密副使富弼等人力圖改革弊政之舉不滿,正想找借口報複一下。恰好有人舉告蘇舜欽,他們便借題發揮。蘇舜欽因為身份特殊,在這次事件中受到重罰。蘇舜欽入仕由範仲淹舉薦,而他同時又是宰相杜衍的女婿,彈劾蘇舜欽,正是打擊範仲淹和杜衍的好機會。禦史彈劾蘇舜欽監守自盜,結果蘇舜欽被罷去官職,參加宴席的十餘人都被逐出朝廷。梅堯臣是蘇舜欽、歐陽修的好友,也參加了這次宴飲,自然沒有逃過追究,他曾為此事作《客至》詩,有曰:“客有十人至,共食一鼎珍。一客不得食,覆鼎傷眾賓。”梅堯臣用詩的方法簡單勾勒這件事情,他的結論是因為一個人沒有吃上飯就要掀翻桌案讓所有人都難堪,這是一種極端小人的做法。而現實的背景中,更深層的權力鬥爭和混沌黑暗的思想,則顯得更為險惡。劉元瑜也是此案的推波助瀾者,落井下石,乘機打擊報複。蘇舜欽名重天下,所交遊者大都為一時俊彥。此次事件,連坐者甚眾,同時期的俊彥英才,大都受此牽累,朝廷為之一空。劉元瑜拜謁宰相,無恥地說:“聊為相公一網打盡。”此案中,蘇舜欽所受處罰最重,被削籍為民。政治鬥爭殘酷、黑暗,這樣的嚴懲是蘇舜欽沒有料到的。蘇舜欽被押解出京,貶謫蘇州。
蘇舜欽是北方人,原本是個豪爽多才的人。他性格豪放,酒量極大。據說他在杜衍家讀書,每天都要喝一鬥酒,卻不要酒菜。杜衍認為其中有蹊蹺,就派家中子弟秘密去察看他飲酒的狀況,隻聽得他高聲朗讀《漢書·張良傳》,讀到“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一句時,蘇舜欽以手拍桌,歎惜道:“可惜呀,沒有擊中!”於是滿飲一大杯。讀到“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於留,此天以臣授陛下’”一句時,又拍案說:“君臣相遇,其難如此!”說完,又喝了一大杯酒。杜衍聽說此事後,大笑道:“有這樣的下酒菜,每天喝一鬥酒實在是不多啊!”蘇舜欽“《漢書》下酒”也被傳為佳話。
蘇舜欽像
《滄浪亭記》就是蘇舜欽被貶出京城,流寓蘇州時所作的一篇名作。文章曰:
予以罪廢,無所歸。扁舟南遊,旅於吳中,始僦舍以處。時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狹,不能出氣,思得高爽虛辟之地,以舒所懷,不可得也。
開篇直接點出“罪廢”而無所歸依的生存狀態,其內心的孤憤鬱勃,實在是無法壓抑了。濕熱沉悶的天氣,蘇州房屋的褊狹,皆令其壓抑,“不能出氣”——既是濕熱的自然環境的導致的,也是沉重的政治打擊下的心懷不舒暢。此時,蘇舜欽所需要的與其說是身體感官上的舒適,不如說內心苦悶、鬱結需要有所排遣,內心的需求可能所占的成分更高一些。作為一個能讀《漢書》下酒的豪爽之人,無辜地被彈劾罷官,心中的委屈肯定很多,但這樣的人不會一直沉浸在負麵的心理之中,他需要在山水林泉之間盡快找到可以排遣情緒的地方,以此來獲得心理上的平衡。而思得高爽之地,以排遣鬱勃難平之氣,頗為自然地引出了建造亭子之事。可以說,文章交代緣起,很是自然而簡潔。
一日過郡學,東顧草樹鬱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並水得微徑於雜花修竹之間。東趨數百步,有棄地,縱廣合五六十尋,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闊,旁無民居,左右皆林木相虧蔽。訪諸舊老,雲:“錢氏有國,近戚孫承右之池館也。”坳隆勝勢,遺意尚存。予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前竹後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幹,光影會合於軒戶之間,尤與風月為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