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記承天寺夜遊》
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到黃州,名義上還是一位官員,官銜是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實際上不能參與公事,屬於編管羈押的性質,沒有行動的自由。
宋代被貶謫的官員,不再發放俸祿。蘇軾貶官黃州,經濟非常拮據。在寫給秦觀的信中,他說自己每個月初一取出四千五百錢,分為三十串,用一籃子盛好,掛在屋梁之上,白天需要用時,即用叉子挑取下來,取出一串,即一百五十錢,用以支付一天的生活費用。盡可能地節儉,如果當天這一百五十錢,還有剩餘,則將剩餘之錢另投入一個大竹筒,儲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或者偶爾有朋友來訪,“以待賓客”。蘇軾很開心地說,經過自己這樣嚴格而周密的計劃,生活還勉強過得去,每月尚略有節餘。在窘迫中,蘇軾還會找機會安慰自己,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口腹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後來,黃州一位讀書人馬正卿替他申請了一塊數十畝的荒地,通過耕種可以稍解“困匱”與“乏食”的窘迫,蘇軾因這塊地在郡城舊營地東,取名“東坡”,自號“東坡居士”。
回想囚係於禦史台監牢,遭受百般*。司馬遷說“削木為吏,義不能對”,而蘇軾卻被從湖州太守的任上,押送汴梁,拉一太守,如同驅趕雞犬,自度性命不保,遂寫給蘇轍絕命詩《獄中寄子由二首》: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與蘇轍訣別,交代身後之事,真是痛徹心魄了。出獄之後,蘇軾又寫二詩:
百日歸期恰及春,殘生樂事最關身。出門便旋風吹麵,走馬聯翩鵲啅人。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中不鬥少年雞。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幾維摩病有妻。堪笑睢陽老從事,為餘投檄向江西。
經曆牢獄之災後的膽戰心驚,詩文創作給蘇軾帶來了文字獄的災難,“此去聲名不厭低”——故作放曠,同情蘇轍為救兄長亦被貶官江西。這樣的人生遭際,沉重的打擊,導致了蘇軾人生的一大轉折。仕途受挫,性命幾乎不保,在偏僻的黃州,佛老思想成為他在逆境中的安慰,加之蘇軾天性曠達,雖在窘境中,仍然對人生、對生活、對美好的事物都保持著積極的心態,保持著主動追求美好的心勁。在所申請的那片坡地上,蘇軾除耕種糧食以果腹之外,還種了桑樹和竹子。此外,他還在這裏修建房子,因為蓋房子時下大雪,蘇軾便把這裏命名為“雪堂”,又在牆壁上繪上雪景。在堂後,他又種上鬆、桑、桃、橘、棗樹。
在黃州,蘇軾也仍然經常出遊,遊於四境,“布衣芒,出入阡陌,多挾彈擊江水,與客為娛樂,每數日必一泛舟江上,聽其所往;乘興或入旁郡界,經宿不返,為守者極病之。”一次,蘇軾夜飲大醉,回到家時已是深夜,柴門緊閉,家中僮仆昏睡,無論怎樣敲門,都不應,隻聽見沉睡的響亮鼾聲,應和著長江滔滔東流的江水聲,蘇軾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孤獨和虛無,很想擺脫世事的牽累,遠隱於山林,遂寫《臨江仙·夜歸臨皋》一詞,並大唱數遍: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次日,便盛傳蘇軾作此詞後,掛冠乘舟而去。黃州太守徐君猷聽後大驚,“以為州失罪人”,忙到臨皋亭查看。他到達時,蘇軾正沉睡未醒,鼾聲如雷鳴。在偏遠的黃州,蘇軾也隻能有近郊遊曆的這一點點自由了。
《記承天寺夜遊》記述了蘇軾一次月夜下的率性遊覽: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