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達理切,姿態橫生(1 / 2)

——蘇軾《與謝民師推官書》

蘇軾

元符三年(1100),被貶到海南的蘇軾得到赦免,從海南北還,這時的蘇軾生命已近殘年。宋代有優待士人、不因政治問題誅殺士人的政策,海南這些當時的蠻荒之地,就成了流放士人的歸宿。實際上,流放海南是僅次於殺頭的嚴厲處罰了。而蘇軾晚年卻仍有機會北還,是一件快慰的事情。被貶在嶺南,對蘇軾來說是頗艱辛的。南遷時候,曾說過蘇軾“一肚子不合時宜”的侍妾朝雲隨他一同南行,嶺南濕熱,瘴氣頗甚,不久朝雲就因病去世,這對蘇軾來說是不小的打擊,雖然蘇軾在逆境之中很能調整心態,但人近暮年,又逢離散,還是使人傷情。每當蘇軾深情地眺望北方,辛酸淒楚,對親朋好友的思念,對朝廷的眷戀,皆令蘇軾無限感慨。《澄邁驛通潮閣》說:“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當元符三年六月二十日夜晚渡瓊州海峽之時,黑雲似墨,電閃雷鳴,大海波濤洶湧,眾人皆驚懼,幾乎無生還的可能了,而蘇軾很坦然,暴風雨之後,雲散天開,風平浪靜,蘇軾等人終於順利地渡海北歸了。為此,蘇軾寫有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詩: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嶺南幾年,可以交流思想、互相談論的人更少了,蘇軾用很多時間來讀陶淵明等人詩文,以此消遣。與此同時,也對自己的文藝創作和創作理論進行了係統的思考,詩人放逐嶺南是人生之不幸,能借此反思一生的文藝創作,“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多少算是對人生的一點補償。這一階段,是蘇軾思想最後成熟的階段。

北歸的路上,經過大庾嶺,蘇軾一行人在一個村落休息。一個老翁問蘇軾的隨從:“官為誰?”隨從告訴他是蘇尚書。老翁又問道:“是蘇子瞻歟?”隨從回答說是。老翁聽罷,上前向蘇軾行禮,說道:“我聞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歸,是天佑善人也!”蘇軾在嶺南幾年,人情冷暖感受更深,在荒村野嶺中遇到素昧平生的老翁問候,自然心中感激。

元符三年(1100)十月,蘇軾等人到達廣州,當時的廣州推官謝民師又來拜謁蘇軾,情意惓惓,讓蘇軾比較感歎。晚年接連遭貶,世態炎涼早已了然,而荒村老翁的問候和廣州謝民師的謁見,都讓蘇軾感到難得的親切。與謝民師相交,蘇軾有“傾蓋如故”之感,這對已近殘年的蘇軾,也是一種感情上的安慰。

謝民師當時在廣州推官任上,也是個頗為用功的讀書人。平日裏,他也常在家中置席開講,為諸生答疑解惑。開講時,在家中置辦時鮮水果兩盤,講完課,一麵回答學生問題,一麵與學生飲茶、食果,乃是一位勤勉、忠厚的士人。對謝民師的來訪,蘇軾很高興,對於謝民師的文章,蘇軾稱讚說:“子之文,正如上等紫磨黃金,須還子十七貫五百。”文章能被蘇軾如此推重,謝民師文字之能也可見一斑。

離開廣州後,謝民師又多次致函問候,行至廣州清遠,蘇軾回複了謝民師一封書信,一方麵厚感其情誼,另一方麵也繼續與謝民師論文講藝,探討文章理論。

《與謝民師推官書》開端,感慨於謝民師多次深情厚誼的問候,表謝意,並且說:“軾受性剛簡,學迂材下,坐廢累年,不敢複齒縉紳。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況與左右無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數賜見臨,傾蓋如故,幸甚過望,不可言也。”蘇軾說自己“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短短幾個字裏,大難不死、絕處逢生的情緒透紙而出,極似劫後餘生深深歎一口氣。累年貶謫在外,受盡屈辱,不敢結交官府中人,“不敢複齒縉紳”一句說得極為酸楚。而謝民師卻不避嫌疑,多次前來看望,其情義之深厚,讓蘇軾遂有“傾蓋如故”之感,而感慨唏噓。

謝民師將所作詩文送與蘇軾批評,蘇軾遂於此而發表議論,其實就是蘇軾自己對文學的基本思想: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係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於賦,何哉?終身雕篆,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因論文偶及之耳。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紛紛多言,豈能有益於左右,愧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