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黃州快哉亭記》
蘇轍與兄長蘇軾同窗讀書多年,參加科舉考試同一年登科,入仕後,兩人各自為官很難相聚,卻一直書信頻寄,詩文酬唱不斷,兩人手足之情深厚。蘇軾因“烏台詩案”入獄之後,蘇轍因上疏營救蘇軾,遂獲罪被貶,等到蘇軾被貶官到黃州時,他已經被貶為監筠州鹽酒稅。
蘇軾生性豁達,即使身處逆境也能自我開解。他喜歡與人出遊,也喜歡結交朋友。元豐六年,蘇軾結識了同樣被貶謫居黃州的張夢得,曾經在一個月色如水、靜謐美好的夜晚突然訪問張夢得,並與張夢得結伴在月光下散步,傾心交談,雅興甚濃。黃州城西南一處高地,臨長江,登臨之,可以遠眺,景象壯觀,張夢得於其上建造一座亭子,以便遊覽登臨,請蘇軾為之命名,蘇軾取名“快哉亭”,並且還寫了一首詞——《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情興放曠,境界極其闊遠。為了給脫去“烏台詩案”牢獄之災、貶謫黃州的蘇軾安慰、助興,蘇轍寫有《黃州快哉亭記》紀念此亭的建成,亦抒發兄弟心脈相通的情義。文章開篇敘寫快哉亭的方位、形勝: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漢、沔,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餘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長江剛從上遊的瞿塘峽、巫峽流出,地勢稍平,江流奔騰肆大。長江在南麵彙聚沅水、湘水,在北麵又與漢水、沔水相彙,水勢更加浩大,波濤洶湧,至赤壁之下時,浩瀚壯觀如海麵。登高而望,見江流之盛,景象之奇,為大自然的壯美所感染。張夢得遂建亭以方便登臨遊賞,蘇軾遂以“快哉”名亭,直抒胸臆。
因而,文章遂描摹登臨快哉亭眺望而得的壯闊景象: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裏,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倐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騁騖,其流風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
快哉亭雪堂客話圖
這段文字,描摹登臨快哉亭所見,有尺幅千裏之勢:南北百裏,東西僅三十裏,江流浩大,滾滾向東流去,而風雲開闔,景色各異;白晝則小舟出沒於洶湧波濤,夜晚則龍魚嘯鳴,動心駭目,頗為神奇;遠望則崗陵起伏,煙嵐日影,變化無窮,草木行列,農舍點綴其間,甚是美麗。麵對如此自然之奇觀,豈能不“快哉”!而此地又為赤壁鏊兵的古戰場,曹操、孫權固一世之英雄,周瑜、陸遜乃一代之人傑,其睥睨馳騁,留下了多少英雄的事跡、多少風流故事,麵對此情此景,豈能不“快哉”!蘇轍不經意地將自然風物與英雄事跡綰合於一處,其風流餘韻,足以令人“快哉”!唐代的大詩人孟浩然說:“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在古往今來的曆史長河中,一代代的英雄人傑、士庶百姓,其事業的建樹、生命的隕落,構成了曆史,而登臨江山,欣賞美景,憑吊勝跡,感喟英雄豪傑,豈能不對自身有所觸動,有所思考?登臨快哉亭,江山如畫,英雄彪炳千秋之事業及其風流餘韻,對胸懷大誌而被貶的蘇軾、蘇轍、張夢得,豈能不有觸動?豈能甘心做一個曆史和人生的“看客”,而不投身於其中,希望“將以有為也”?
文章真是寫出了江山之勝跡,英雄之偉業、風流,寫出了“快哉”,但也將其“不快”暗含其中,隱而不發。緣此,文章遂探求“快哉”典故之出處: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台之宮,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
“快哉”一詞,出自戰國時代宋玉《風賦》一文。文中記載宋玉陪同楚襄王遊蘭台之宮,在宮中,忽然刮起風來,楚襄王說:“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說:“大王之風經過優美的園林宮室,帶著花草等香氣,才吹到身上,所以清清涼涼、治病解救,所以是‘雄風’。庶人之風,起於窮巷之間,一路攜帶汙濁腐穢之氣,吹到貧窮人家,使人精神淒慘,生病燥熱,所以是‘雌風’。”因而,文章遂剖析之,以明其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