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指南錄〉後序》
文天祥的生命軌跡是從他德祐元年(1275)正月接到“哀痛詔”開始改變。元軍大舉進攻南宋朝廷,蒙古鐵騎所到之處,南宋守軍非降即逃,朝廷無奈下“哀痛詔”,並以爵位為賞賜,號召各地勤王之師勤王保駕。無奈元兵勢盛,南宋氣數已盡,各地將領各自心懷鬼胎,多持觀望態度。
看到“哀痛詔”後,文天祥捐出家產,充當軍餉,招募了一支一兩萬人的隊伍前往臨安勤王禦侮。當時,一位朋友勸文天祥,認為元兵勢大:“君以烏合萬餘赴之,何異驅群羊而搏猛虎。”文天祥知道與元軍實力差距懸殊,但他以為國家養育臣庶三百餘年,“一旦有難,征天下兵,無一人一騎入關者,吾深恨於此。”從義軍起兵之日,文天祥心中已經做好殉國的準備了。也是正因為此,《〈指南錄〉後序》中,文天祥數十次提到“死”字卻不見一絲一毫的怯懦,反而是豪氣陡增。
德祐二年正月之前,文天祥仍有機會撇開即將覆亡的無能的朝廷,抽身事外。元軍兵臨臨安,朝中無人,文天祥被任命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出城談判,被元軍扣留。由此開始,幾經風險。從元軍營中逃出,文天祥四處走避,患難之中,仍不忘聯絡各地官軍以圖抗元。當時形勢,兵連禍結,天下淆亂,亂世之中,死亡隨時會降臨,文天祥顛仆其間,種種經曆發而為詩,輯為《指南錄》,作為這樣一部記錄苦痛曆程詩集的後序,文天祥在文中慨然述誌,豪情、正氣和苦痛交融。
臨危受命,文天祥官拜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這不是加官晉爵,享受榮耀,而是以國家安然係於一身,承擔了責任與苦難,《〈指南錄〉後序》說:
時北兵已迫修門外,戰、守、遷皆不及施。縉紳、大夫、士萃於左丞相府,莫知計所出。會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歸而求救國之策。於是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
兵臨城下,國破在即,文天祥“不得愛身”,慨然出使北營。在元軍營中,文天祥“抗辭慷慨”,維護國家尊嚴,“北亦未敢遽輕吾國”,外交上似乎有了一絲轉機。然而形勢突然逆轉,“呂師孟構惡於前,賈餘慶獻讒於後”,叛徒構陷,使談判變成被扣留。救國不成,文天祥毅然選擇取義成仁,“直前詬虜帥失信”。亂世之中,命如草芥,人人都畏懼死亡時,文天祥卻要求死,“但欲求死,不複顧利害”。輕生而重氣節,是文天祥麵臨亡國時候的選擇,而秉持這種選擇的人,在宋亡國之時,還有不少。清人萬斯同《宋季忠義錄》記載了500多抗元忠烈而亡的人物。太學生鍾克俊在元軍占領臨安後,賦詩雲:“自許有身埋漢土,可憐無淚哭秦庭。”而後投江而死。樊城守將牛富在城破之後,與元軍巷戰三日。身負重傷後,害怕被俘受辱,用頭撞柱以求速死,未成,又投火自盡。宋代的理學教育,提倡忠義精神,亡國之時,講求氣節的士人很多。文天祥是這些追求氣節之士的代表,與那些追求速死的節烈之士不同,文天祥並不是遽然殉國成仁,而是在痛苦中不斷煎熬,雖苦痛難耐始終秉持忠貞義烈。
扣押元軍營中,繼而被押解北上,文天祥隱忍不死,一路上尋找逃走的機會,“將以有為也”。文天祥《〈指南錄〉自序》說:“二月八日,諸使登舟,忽北虜遣館伴逼予同往。予被逼脅,欲即引決,又念未死以前,無非報國之日,姑隱忍就船。”尋機逃走和逃亡路上的種種苦痛,是文天祥在《〈指南錄〉後序》中主要描述的內容:
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於長淮間。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海道,然後渡揚子江,入蘇州洋,展轉四明、天台,以至於永嘉。
被押解到鎮江,文天祥終於找到逃脫的機會,從鎮江一路逃至真州,這期間,文天祥以《脫京口》為總標題,寫下十五首“難”字詩,分別為《定計難》《謀人難》《踏路難》《得船難》《紿北難》《定變難》《出門難》《出巷難》《出隘難》《候船難》《上江難》《得風難》《望城難》《上岸難》《入城難》。從踏上逃亡之路開始,一路苦難相隨,似乎寸步難行,每一步都困難重重,死亡或再次被捕的可能隨時存在,與殺身成仁相比,欲有所作為,保全性命,承受的壓力顯然更大更折磨人。
逃到真州後,文天祥還在策劃如何聯合未降官軍並肩抗元,孰料淮東製置李庭芝中了元人反間計,誤以為他是元人的奸細,下令逐客。到真州第三天,守將約文天祥視察城防,騙出城後,指斥文天祥等人為奸細,把他們拋在城外。從虎口中脫出,文天祥又陷入無助的猜疑之中,一路苦難的逃避,又添加了自己人的誤會和委屈,《出真州》詩有曰:“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訝中行背可鞭。南北共知忠義苦,平生隻少兩淮緣。”文天祥隻能痛苦地“南望端門淚雨流”。隨文天祥逃到真州的杜滸委屈氣憤,仰天痛苦,竟幾次要跳城壕自殺,被自己人冤屈的苦痛,遠遠超過受敵人死亡威脅的恐懼之苦。敵我分明之際,隻要咬牙堅持,或許還能看到生的光明,而真州城下的文天祥猛然之間陷入了徹底的孤獨無依之中,除了身邊隨從之人,全都是欲置他死地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