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在深夜,從機場、火車站、卡拉ok出來,他一身微醺疲倦將倒,卻一定要去醫院看看。已經開始打最大劑量的鎮痛藥物,父親仍無法安眠,醒得很痛苦,見到他,輕輕牽一牽嘴唇,笑容安靜如葬。
他怎麼會看不見死亡的肆虐?腫瘤細胞自父親眼底開始,如蒲公英在風裏輕輕吐蕊,有毒邪惡的花絲,經過淋巴,流過血液,向周身擴散,腦、肝、膽……所有內髒被一一俘獲占領,身體正從內部殺死自己。
“痛呀……”父親說痛時,他的心髒有如鐵錘鐵釘砸向自己般痛楚。
一念之間,他想,如果停止這一切,當生不再是歡,時間變成酷刑……他不敢想。
父親斷斷續續地說:“你要體諒你媽,她糊塗了,年紀又大了……”這是父親掙紮著趁還殘存的一點理智說出的遺言。
出了醫院,夜色薄藍,路人看見一個男人抑製不住地嚎啕大哭。有淚灑在柏油路上,卻看不到痕跡。
到底也隻撐了半年。——比醫生原來說的多了三個月。
想靜靜地哭一場都不能。
他結賬,聯係殯儀館,發訃告,說感謝領導、同事、親友的客套話以及照場。身體輕飄地像被抽空的木乃伊。
追悼會上,他的手機響了,“有事沒?沒事出來喝酒吧?有幾個朋友在。”
忽然想起偶爾看到的一句話:“今天,母親死了,也許是昨天。”他怎麼跟那端的喧囂笑語說人生的至大至悲?說出來也不過這麼輕飄。
而他又怎麼敢不去?他欠人家三十多萬。也就是維持父親多活近一百個日子的費用。
喪儀一結束,他小聲對母親說:“媽,我得出去一趟。”母親已經哭得迷糊了,三兩個親戚攙著她。母親的瞳孔恍惚好久,才看清他,“哇”一聲大哭起來,“拿刀砍死我吧,我怎麼生出你這種不孝的兒子……”
人說孝即無違,一次次,他忤逆天意也忤逆母親,他究竟做對了沒有,他不能肯定。他隻是別無選擇。這一生,他想他是西斯廷壁畫上的猶大,七生七世不能得赦的罪人。
那天,他還是去了。
母親再也沒有原諒過他。
而他,寧願母親恨他薄情寡義,怨他不夠盡心盡力,他不介意母親恨他十惡不赦,隻要這樣母親能夠渲泄老來喪夫的悲苦。他明白,罪,也是責任的一種,必須終生背負。
藥單上那些“自費”的字樣;護士說再不能繳費就要停藥的口吻;那些一扇扇關上的門;那些冷淡的笑容;悶熱塵沙的大道上他越來越疲倦的腳步;他跟年長他二十歲的已婚女人廝混過;他也曾經昧著良心,把質次價高的器械賣給客戶……
他永遠不會提起,因為:如果媽媽知道,她會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