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我此生最愛的人,
我生命的初發和生長,都貫穿了你們的記憶。
時光走得過於殘忍,我伸手撫摸你們臉上歲月的痕跡。
請不要哭泣,請再給我一個額頭上的親吻。
他不忍見到她的眼淚,他永遠不會提起。
父親去世後,母親就不認他這個兒子了。
父親罹患的是眼底黑色素惡性瘤。父親在電話裏向他轉述病名,聲音安靜疲倦,仿佛是另一個春日遲遲的午後,花影撲朔。他失聲道:“不可能的,醫生怎麼說?”父親靜靜道:“我自己就是醫生。”
刹時,淚水布滿他的眼圈。
他家世代行醫,包括父親,也包括他。所以他明白不管是摘除眼球也好,化療也好,放療也好,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主治醫生最後強調一句:“當然,接下去主要看家屬意見。”他咬牙擠出一句話:“他是我親爹!”
母親是父親最落魄的時候遇見的,總共沒讀過幾年書,見識應對是徹底的家庭主婦作風,遇此大事隻會哭。所有事,他得一肩擔當。
為了報銷,他去找父親的院長和書記,兩人一個海歸,一個馬列,口徑卻同出一轍,“單位財政緊張……”
他暗罵“這幫孫子”,臉上卻還賠笑,“那是,那是……”
接下來請他們吃翅肚羹,小小一碗,半明不暗地漾著,如初冬落雪微融的湖。這幫孫子也作個姿態,“太貴了吧?一小瓶人血白蛋白又是什麼價錢?”
酒過三巡後,漸漸稱兄道弟,他與眾人大說大笑,葷段子一個個上,卻深知,隻要一低頭,勢必淚如雨下。
這年頭,吃人的並不嘴軟,拿人的亦不手短,第二日院長照舊打官腔:“有製度呀,癌症醫藥費是包幹的。像你父親現在用的這些藥都不在報銷範圍的……”他想他還是太天真了。
有家醫療器械公司,多年來遊說他加盟。他打電話過去:“你們還要人嗎?我隻有一個條件,我要預支半年工資。”
自此無盡的奔走、出差、應酬。而母親開始說他不孝。確實,忙起來幾天不能去探望父親;難得抽時間去站一下,還沒開腔,手機、call機、商務通,一個不能少地輪番鬧著革命。
母親便哭:“你爸怎麼攤上你這麼個兒子?你隻會整天說工作忙,你給爸洗過一次澡、陪過一天沒有?你去賺錢,你就不要這個爹吧。”他隻有沉默。那時父親已從單人病房轉到混雜的五人間,許多雙鄙視的目光投向他,投向一個重財輕親的奸商。
父親輕輕喚止母親,別這樣說孩子,咱們的孩子是好孩子。眼神裏,是難以言傳的疼惜與抱歉。
刹時間,他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
護士正好來下催款單,他轉身就去繳費處。這是拿錢來買命,藥費、護理費、雜費,一天下來幾千,催款單比十二道金牌更酷烈。他一直瞞著母親說,可以報銷。母親也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