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父親。
說不上由來地恨。
他站在教室的玻璃窗後邊,麵無表情地望著外邊擔著桶的老頭兒,窗玻璃被他呼出的氣嗬成了一團霧,他狠狠地用衣服袖子擦了擦,然後,重重地坐回到座位,差點撞倒了身邊的同學。同學不滿地瞅了一眼他,看他臉色凝重,便不再言語。
那個老頭兒是他的父親。
父親佝僂著背,瘦小的身影,在冬日的陽光下,拉起了一道陰影。父親一瘸一拐地擔著一擔泔水,從學校食堂裏走了出來。他的身後,晃蕩出的泔水,灑下了一長串像蛇一樣彎彎曲曲的痕跡。
偶爾也會有飯渣灑出來,父親慢慢地放下泔水桶,然後,用掃帚將其掃淨,又一次顫顫巍巍地擔著桶走了。
父親來學校的時間不是太固定,有時候來得早了,學生們正在吃午飯,他便把泔水桶放在學校的後門邊,靠在牆根處曬太陽,嘴裏“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鍋。這是一個鎮中學,全鎮的學生都集中到這裏讀書,學生多是住校生。學校的學生食堂也設在後門邊一排平房裏。父親每次擔著泔水從後門出進。有的學生從父親麵前走過,皺著眉頭捏著鼻子,有的同學捂著嘴,也有同學出言不遜,數落著父親,說:“這老頭兒,真沒眼力見兒。”他埋下頭,狠命地扒拉著碗裏的飯,他感覺同學們的目光像一道刺,從後背穿透了他的心。他從父親身旁經過時,父親想張開嘴叫他,見他不理,父親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感覺父親丟了他的臉,狠狠地用目光剜了父親一眼,然後扭頭走了。
等同學們全都吃完了飯,父親便起身去食堂,擔走了被孩子們倒得溢出的泔水桶,搖了搖頭,然後,晃晃當當往校外走。
他戴著帽子,故意壓低帽簷,藏在學校後門外的一棵大樹背後,等父親走近,他閃出來,父親顯然被嚇著了,他疑惑地望著兒子,兒子惡狠狠地說:“以後等沒有人了再來。”父親的嘴唇動了動,他沒有出聲,用牙咬著下唇,前門牙掉了兩顆,豁掉了一大塊,留下了難看的空洞,他不想多看父親一眼,他也最不想看到父親卷曲稀疏貼在頭皮上的頭發,還有他頭頂上早已光禿禿的那一片。他連當著眾人麵前,叫他一聲“爸”的勇氣都沒有。總是“哎”一聲,但父親隻是木訥地等他說完話,然後望望他,又繼續幹自己的事兒,從來不生兒子的氣。
他的家離學校不到兩百米的距離,家裏養著十多頭豬,還有幾畝地,父親每天的事情就是擔泔水喂豬。父親的腿有些瘸,別的活計幹不了,隻能幹這個,由於腿瘸,他擔到的泔水就會流溢出來,有同學相互戲謔著:“拐子擔水,涎呢。”他咬緊牙關壓住怒火,攥緊手,骨頭關節“嘣嘣”作響。曾經有一次,他衝上去,毆打那個戲謔他的同學,他感覺自尊心受了傷害,然而,父親卻說,“沒事,那是實話。我以後注意就是了。”
父親和學校達成協議,他每天擔泔水,學校裏的廁所也由他打掃,學校每月付給父親五十元的勞務費。為了不讓他尷尬,父親每天都是在孩子們上課的時間來。
自從父親打掃了學校廁所,他便不在家裏吃飯了,隻是晚上回家裏住一下,他的學習成績是班上第一名,這是他唯一值得自己驕傲的地方,他羨慕那些有錢同學的父親,總是穿著西裝皮鞋,每次來,都是體體麵麵的,而他的父親,卻讓他不快樂。
心理失衡的他,和校外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了一起,喝酒抽煙,在網吧打通宵遊戲。沒錢了,玩累了,他回到家裏,大白天躺在被窩裏蒙著頭睡覺,父親回家碰見,隻是深深地歎一口氣,然後默默地走開。
父親想對他說什麼,可總是猶豫著。他故意拉著臉,不和父親說話,他知道父親想管他。從此,他的成績一落千丈。
有一天上課時間,他偷偷地溜出教室,在廁所裏吸煙,正好碰見了打掃廁所的父親,他昂起頭,傲慢地望了父親一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看到父親那猥瑣的樣子,他心裏升騰起一種報複般的快感,同時有一個惡毒的念頭在他的頭腦裏滋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