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一個搖搖晃晃的醉漢,慢慢地跌下山去。於自強又拄起自己的雙拐,來到了葡萄架下,那裏藏著自己的秘密。
娘搖著扇子說:“今天怎麼這麼熱呢,聽說要開那個啥會,奧運會吧,全世界的人都去北京,那些藍眼睛高鼻梁的外國人,可能有很多吧。”娘總是絮絮叨叨地說著,兒子於自強似聽非聽地“嗯,啊”答應著。
於自強在心裏笑,娘還真是進步了,每天那麼忙,對奧運會還這麼上心,難得。
娘還在一旁念叨著:“你說,咱家這電視也真是,早不壞、晚不壞的,偏偏這個時候壞,那麼大個家夥,我一個人又背不下山,再說,我也沒個幫手,你這腿……”娘說到半截止住了。她知道自己不能碰到兒子的傷疤。每個人都有傷疤,有的人傷疤在內心,別人看不見,而於自強的傷疤,不但在內心,還是那種一眼就望得到的傷疤。
他的腿瘸了。
提起這茬兒,娘就後悔,八歲的孩子,就讓他上山放牛。晚上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早晨天剛放晴,兒子就趕著牛上山了,為了讓牛吃到不帶露水的草,兒子將牛趕到了高山頂,結果一不小心,他從山坡上跌落了下來,等大人們趕到時,孩子的腿卻感染了,醫生說,必須截肢,娘跪在醫生麵前說,無論如何要保住孩子的腿,醫生隻給了娘兩種選擇,要麼截肢,要麼孩子生命就有危險。娘號啕大哭著,但再多的淚水也換不回兒子的腿了。從此,他就注定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娘每天都像祥林嫂哭阿毛一樣絮叨著:“早知道山上滑,我就不讓娃兒上山去。”娘逢人便說,說得鄰居們看見娘,便遠遠地躲開。
腿瘸了,無法正常地上學,他就架著雙拐偷偷站在學校的圍牆外聽,那時候,他喜歡聽孩子唱歌。他們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於自強就問,北京是什麼樣子?天安門是什麼樣子,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勾畫著天安門的樣子。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天安門,永遠沒有機會。他家的電視也是那種隻能聽得見聲音,圖像就像紛紛揚揚的大雪花滿天彌漫,從來就沒有一個正常的圖像。於自強想看到天安門的樣子,那還真不容易。
為了給自己治病,他的家已經一貧如洗,是那種小偷看見了都躲開的窮。
直到三年前,同村的牛娃去北京打工,在天安門前照了一張牛氣的照片,牛娃就用手比畫著,天安門那麼高,那麼宏偉。於自強還隻能看著照片想象著,他拿著牛娃的照片撫摸著,仿佛摸索著一塊塊真實的磚,真實的北京好像觸手可及了。牛娃一把奪過照片,用衣袖擦了擦。於自強第一次見到了天安門,雖然隻是在照片中,他都興奮地說,我見到了天安門,我看到了北京。於自強讓牛娃拿著照片,他要對北京敬個禮,他一手拄拐,站得筆直筆直的,對著照片中的北京天安門,敬了一個禮。牛娃看到神情嚴肅的於自強,他悄悄地退了出去。
快八點了,於自強來到了土坯牆邊。他給自己找準了位置,從牆上的這個孔看過去,就能看到隔壁牛娃家的電視。牛娃這次打工回來,給家裏換了一台大彩色電視機,圖像清晰,就像電影一樣好看。
於自強對娘說:“娘,累了一天了,你早點睡吧。我在葡萄架下涼快一陣子。”他不想對娘說,他在等看奧運會開幕式,他怕娘難過,怕娘又開始絮叨。
牛娃家的電視,原來在客廳時,於自強是沒辦法看到的。今天,天氣太熱了,牛娃可能嫌屋子熱,就把電視機放在了院子中,於自強從這個牆縫中看過去,就像在自己家一樣清晰。
其實牛娃和他是一起長大的玩伴。牛娃多次叫他,來家裏看電視吧,可他一次也沒去。他說他視力不好,彩色電視機刺眼睛。
牛娃知道,他的自尊心太強了,也不好再叫他去了。
當李寧的火炬點燃了奧運會的焰火時,絢麗的煙花在鳥巢上空燃起時,於自強禁不住拄起了雙拐,他要努力站得正一點,望著運動員手中鮮豔的五星紅旗。他非常專注,突然間,竟然摔倒在了地上。娘聽見聲響,急忙從屋子裏跑出來說:“你慢點走吧,怎麼會摔倒了呢。”於自強拍拍娘身上的土說:“娘不礙事兒,你進屋休息吧。”
以後每天,牛娃家的電視總會出現在於自強能夠看到的位置上。當運動員一次次站在賽場上拚搏時,於自強感覺到,他的血液都沸騰了,他就感覺到無比的興奮。
那天無意間,他聽到了娘和牛娃他娘的對話。
娘說:“牛娃也是細心的孩子,把電視機每天搬出搬進的,太不容易了,真是謝謝你們啊!”
牛娃娘說:“牛娃說了,怕自強傷心,他吃點力沒啥,鄰裏之間,誰家沒個難處啊?”
於自強聽到這裏,悄悄地退了出去,站在牆外,對著牛娃敬了一個禮,一個標準的軍禮,雖然他沒當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