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為不能發出聲音者發聲的人
文化
作者:孫若茜
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1940~2015)
“我想我知道了不少可以講給別人聽的故事,而且發現(或者說確認了)寫作是我的天職。以前很多時候我甚至曾經讓我自己相信,如果拿來和比如政黨活動或冒險比較一下,寫作這項孤獨的誌業並不值得。我寫過也發表過很多東西,但是我一直缺乏觸及自己內心深處、打理並獻出自己所有的膽量。寫作是危險的,仿佛按照應該的樣子做愛。那個晚上我意識到自己是追逐詞語的獵手。我為此而生。這將是我在死後與他人相處的方式,這樣所有我愛過的人和事不會隨我死去。”
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這段話中提到的那個晚上,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時刻。不隻是因為他預言了此刻——在他去世後,我們依舊會以他留下的文字與他相處。還因為那時,他剛剛逃離了一場死亡——在一個月內連續得了兩場瘧疾,打了可以治愈一匹馬的劑量的奎寧才死裏逃生,大概30歲,他稱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死亡。
他的第一次死亡是在19歲。“我點了一個可觀的火堆焚燒文檔、照片和繪畫,讓自己什麼都不剩下。家裏濃煙彌漫,我坐在地上,哭泣。然後我離開家去藥店買了足夠殺死一匹馬的安眠藥。我選好旅店。沿著布蘭科河街往下走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幾個小時前甚至幾年前就已經死了,空空蕩蕩沒有好奇,沒有欲望,隻差辦完全部手續。”但顯然他沒有成功,並從此開始寫作,同時改用母姓加萊亞諾署名,“直到不久前我還以為自己當時這麼決定是因為我的父姓用卡斯蒂利亞語發音太困難,畢竟是這個原因,我少年時代在《太陽報》發表漫畫的時候把‘Hughes’按照卡斯蒂利亞語的發音規則拚寫成了‘Guis’。”
加萊亞諾另一次死亡是在2015年的4月13日,肺癌,享年74歲。他的離開有些突然。雖然2007年他已經因為肺癌進行了一次手術並從此隻依靠半個肺生活,雖然此後他每一次的公開露麵都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而不能持續太長時間,但說不清為什麼,他的去世還是讓人感到有些意外。
就在他去世的前兩天,“中拉青年學術共同體”(CECLA)還組織了一場關於加萊亞諾作品的討論,會後,我們談論著他曾計劃、可能會在今年出版的神秘新作,談論著他再到中國來的願望以及可能性,總之,談論的大部分與他有關的事都在指向未來。那一天是周六。據說,周五時他就已經住院,隻是消息一直到他周一去世後才一並發布。同一日,君特·格拉斯去世。於是,加萊亞諾去世的消息就夾雜在鋪天蓋地的有關格拉斯的新聞和紀念文章中,有的人因此記住了他,也有的人因此忽略了他。但是在整個拉美以及全世界從事拉美研究的學圈中,加萊亞諾的離開,無疑是當天最重要的事件。
4月14日,加萊亞諾那覆蓋著烏拉圭國旗的棺木被停放於國會大廈接受民眾的道別。與民眾一同向加萊亞諾遺體致敬的還有烏拉圭總統巴斯克斯。“我向拉丁美洲這名偉大、傑出的作家致敬,向他辭別。他活在烏拉圭人民以及整個拉丁美洲人民的心中。”巴斯克斯在致悼詞時稱,“加萊亞諾不僅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他的文學作品,也為他的讀者留下了關於政治和道德的遺產。”
《血管》、《危機》與流亡
1940年9月3日,加萊亞諾出生在烏拉圭蒙得維的亞的一個擁有歐洲血統、信仰天主教的中產階級家庭。十四五歲時,他開始做各種零工,銀行的送件員、收賬員、打字員等等,並開始為社會主義周刊《太陽報》當畫工。“他們在政黨總部給了我一張桌子,上麵有刀片、墨汁、蛋清水膠顏料和畫筆。每周我都要交一張政治漫畫。”和眾多的拉美作家一樣,加萊亞諾最初的職業生涯是從記者開始的,他在頗具影響力的《前進》周刊任職記者,此外還為《時代日報》和一些當地周刊做過編輯。1963年,他還曾以記者身份來到中國采訪溥儀。
1971年,加萊亞諾發表了他一生中最具影響力的著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這本書分為兩部分:“地球的富有造成人類的貧困”和“發展是遇難者多於航行者的航行”。分別講述了舊殖民主義圍繞拉丁美洲金銀、農作物和其他礦產進行的掠奪史以及新殖民主義如何通過自由貿易、貸款、鐵路、陰謀和暴力將拉丁美洲的民族工業發展扼殺在繈褓之中,解析了投資、技術、經濟援助、合資企業、金融機構、國際組織等現代文明手段如何不文明地參與了古老的掠奪戰。“拉丁美洲是一個血管被切開的地區。自從發現美洲大陸至今,這個地區的一切先是被轉化為歐洲資本,而後又轉換為美國資本,並在遙遠的權力中心累積。”如果將這本書放入拉美文學的整體坐標之中去看,它出版的時間正處在拉美文學爆炸的尾聲,與“爆炸中”的作品所探討的主題一脈相承:拉丁美洲為何落後以及它要如何擺脫依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