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勃弄王之死
“大巫師,此次我等選來的美女孩童等一共有99人,是否全部充為牲人?”張月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還用問嗎?除了這些,還有工匠呢!”正在整理衣冠的大巫師頭也不回地回答。
張月畢竟第一次經曆人牲這樣的事情,作為女人,不禁有些害怕。張月的害怕是有道理的,從老勃弄王這次使用的牲人類型來看,越是大王生前親近的女人,越是擺脫不了作為牲人的命運。張月想到自己也要作為牲人,心裏就不是個滋味,但又不敢表現出來。
“把祭品端上來!”大巫師叫張勇。
“好的,大巫師!”張勇接著高聲說道:“端……祭品……”
十個壯漢端著的祭品除了血,竟然還有人頭。這是勃弄特有的以人頭作祭品的習俗。
三月的勃弄,翠綠的柳葉上依然帶著一絲寒意。張讓望著大龍山頂遠遠的白塔,倚在窗口的木頭上,看著父親日漸憔悴的身子,心裏很不是滋味。
“我兒,你現在已經貴……貴為一國之君,凡事須和眾大臣商……商……商量為好啊。待老父百……百年之後,隻怕再也沒有人敢……敢跟你說……說……真話了,如果到了那……那樣的地步,我大勃弄國可……可就凶……凶多吉少了……”這是一個父親和兒子的對話。
“父親,孩兒記……記住了!”張讓禁不住淚如雨下。他輕輕地、緩緩地答應著父親的話,仿佛又重新趟進了往昔歲月裏的那一條河裏,一切沉澱的記憶在瞬間被喚醒了,就像一陣風兒拂過水麵,激起了層層的漣漪,兒時的一幕突然閃現出來……
那是初春的一天,王室護城河的冰已經融盡,張讓突然想吃魚。父親說初春的魚兒肉不好吃,因為熬過寒冬,魚兒已經將養分耗了,嚴寒對於這小小的魚兒是何等的殘酷,能挺過來的魚兒最堅強。後來,父親又說,老人也一樣,在冬天最容易去世,能挺過來的老人都是堅強的老人。張讓不知道父親能不能再挺過這個冬天。難道父親還沒有魚兒堅強嗎?他心裏沒有底,這次父親發病太突然,他明白也許自己很快就會失去父親,作為兒子,他有普通人的悲痛,但作為一國之君,他又不能和普通人一樣消沉難過。
張讓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那種快樂一直延續到大龍山的綠葉,延續到田野裏的白雪、延續到龍水裏的陽光……一切都是美好的延續。
初春的風是溫暖的,時間不會因為一個人的生老病死而停止不前,一切都在靜悄悄地生長著。
父親時而述說,有時竟還笑出聲來。
張讓握著父親的手,恨不能握住歲月的韁繩,讓時光停滯。看著曾經那麼堅強的父親如今竟然如此瘦小,他感到生命的殘酷和無奈。看來父親現在就是熬日子了,身體已經禁不起折騰,每天除了疼痛還是疼痛,一疼痛就得吃“龍膽草”。
對死亡的恐懼感讓父親這個曾經看淡生死、豁達樂觀的老人已經變得有些神經質了。最近幾天,父親似乎有些怕死,老在幻想著能再活上幾十年哪怕一年。他每說一句話就得喘口氣,張讓用小勺慢慢地一點點往父親嘴裏喂著水,輕輕說著話,父親安心地聽著,心情平複了好多。
看著幹瘦無比的、孱弱無助的父親,張讓意識到,像父親這樣已經快走到歲月盡頭,但還被病痛折磨得近乎麻木而意識還很清醒的老人是多麼殘酷和痛苦。雖然他說不出來,但內心還是渴望親人的撫慰,所以他盡可能地陪護父親,他知道父親需要一雙手,一雙握著他的手,這種身體的接觸會很大程度地減緩他的痛苦,當然,這種痛苦隻能是心靈上的。
疼痛無時不在,晝夜不停,頭幾天還隻是隱痛、鈍痛,後來逐漸加重,變成劇烈疼痛,難以忍受,隻能通過喝龍膽草水來進行控製。有時連喝龍膽草水都不管用。伴隨著疼痛的,是父親身上越來越大的腫塊,已經用手都可以觸摸到了。
老勃弄王是萬民敬仰的太上王,按理說,應該好好享受享受太平世界了,可像眼前這個樣子,很明顯已是來日無多。這讓張讓很是著急。著急歸著急,當務之急還是得及早考慮老父親百年之後的事情,說白了就是喪葬問題。
老勃弄王在十多年前就在大繡球山選好了自己陵墓的地址。那是勃弄曆代王和女妃們的陵墓所在地,按照習慣,勃弄王們在位時就要營建好自己的地下宮殿,有的墓地曾經進行過長達幾十年的營建。
為了使老勃弄王在世時的英名能夠萬古流傳,張讓新國王命令大將軍張勇遣兩千士兵,在大巫師督導下,夜以繼日地趕建老勃弄王的陵墓。
“國君,昨天午夜,太上王身上又出現了菜花一樣的潰瘍,痰中還有不少血……”太醫急匆匆地報告。
“知道了。”張讓不耐煩地回答。他知道,父親這幾天不僅出了很多血,還一直惡心嘔吐,隻要一提起食物就會出現惡心,對任何食物都缺乏興趣,甚至出現了惡臭……這一切都意味著,老父親已經病入膏肓,進入臨終狀態了。
勃弄曆五百三十三年,即公元前298年,在深不見底的痛苦深淵麵前,一代梟雄,老勃弄王張穆,終於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最後一程。
在老勃弄王病重期間,所有的王公貴族,鵝賧頭人李離、尼賧頭人符才、格賧頭人隗悅,還有楚國使者熊虎、趙戚都不止一次前來探望過。
按照“事死如事生”的規矩,老勃弄王的地下宮殿裏,將埋藏數以千計的玉器、金器、絲麻紡織品、陶器和骨器,以及容器、兵器、樂器和裝飾品類,總之,老勃弄王生前享用的東西一樣都沒有少。
老勃弄王的棺木選用的是來自昆彌的金絲楠木,由於老勃弄王突然去世,棺木臨時從千裏之外的滇河運過來,花了不少的人力、物力。棺木運到後,刷了九十九道漆。
按照大巫師的推算,勃弄曆十月初十是吉時良辰,在這一天入殮,老勃弄王便可順利轉世,早日輪回。
幾百年來,勃弄人在漫長的曆史發展進程中,通過一代又一代的繼承和發展,形成了一整套獨特的喪葬禮儀文化,以寄托對死者的哀思,這套禮儀至今仍在勃弄王室及民間廣為沿用。
老勃弄王入殮之後,就開始了法事和吊唁活動。這個時期,最為辛苦的就是親屬和那些參加法事的人們。
在王室圍牆外麵的場地上,大將軍張勇這幾天正在按正式出殯的規模和要求,指揮杠夫演杠,他在軍中挑選了20名身強力壯的大漢,抬著一塊和棺木重量相同的木頭,上麵放一碗水,不停地來來回回演練,像這樣的演練至少要持續十多天。
“你們給本將軍好好練,要練到走路時水不出碗為止。”張勇不時地大聲喊著。
在演杠的同時,張勇還要督促200多人的民工日夜施工,搶修去陵墓的禦道,以備過幾天喪葬經過之用。
老勃弄王的子女及親屬等“孝男孝女”,十天之內不得隨意進入他人家中,這是老規矩了。連貴為一國之君的張讓也披麻戴孝,還剃了光頭,穿上了白色的孝服。
一切準備妥當後,葬禮儀式才能正式開始。
張讓等親屬男左女右,分兩列跪於靈旁,接受各地賓客前來祭奠。
“大楚國使熊大人、趙大人前來祭奠……”
“昆彌國滇河使者前來祭奠……”
“昆彌國洱河使者前來祭奠……”
“鵝賧李大人前來祭奠……”
“尼賧符大人前來祭奠……”
“格賧隗大人前來祭奠……”
……
隨著鼓聲和司儀的喊叫聲,神色凝重的大巫師等數十名王室成員站在最顯眼的位置迎接前來祭拜的賓客。
眾賓客在司儀引領下來到靈前,一一跪下,磕三次頭,死者親屬同時還禮,以示謝意。賓客起身後,與兩旁的司儀相互鞠躬、作揖、行禮,再由司儀將賓客引導到休息室。
祭拜現場到處是粘貼在牆上的各式各樣的祭文,這些由神職人員工工整整書寫的祭文,內容包括按先後順序排列的整套儀式,還有老勃弄王生平及執政事跡的記錄。在正麵停放棺木的主靈堂兩邊,則分別布置了兩個小靈堂,裏麵擺放著祭奠用的物品,左邊的靈堂以黑色為主,右邊的靈堂則以白色為主,象征著主人生前黑白分明,也襯托出一種肅穆、哀愁的氣氛。
“肅靜!默哀!奏樂……”主喪官的聲音傳遍了整個現場,這就是勃弄王室和民間廣為流行的“成服禮”,表明整個祭奠儀式正式開始。
“古今百賢孝為先,三歲鳴鼓報親恩……”所有的人都在靜悄悄地聆聽著主喪官高聲朗讀“展孝詞”。
四節一段,每節七言四句的“展孝詞”,內容都是古今子女孝敬父母的經典詞句。每讀畢一節,張讓等人就在司儀引領下出至靈前行跪拜叩首禮,禮畢後由主喪官宣布老勃弄王生死年月、何時出殯、葬於何地,然後請出主管喪務、迎賓候客、司書管庫等20餘名負責葬禮的專職人員,由死者子女下跪一一叩拜,以示感謝。謝畢,由主喪官、護喪官為死者子女整理喪服、加喪冠、束麻帶、授“哭杖”,子女“拭淚叩首”後返回守靈。
接下來是“揚素禮”。張讓率眾親屬向死者靈柩敬香,敬獻供品,於哀樂聲中逐一敬香後行叩首禮九次,以主喪官高聲宣讀“祝文”後結束。“祝文”大多係祝願死者及早“乘風暢若”,奔往“大塊茫茫”宇宙之類的祝願辭。
“題旌禮”開始了,主喪官、護喪官於盆中將雙手洗淨,用幹淨毛巾擦拭後整衣、扶帽、正襟、肅立。
“天下歸心啟文明,民報國恩子養親。子欲養而親不存,唯有傷心淚千行。”主喪官高聲宣讀的是“展孝詞”。“展孝詞”內容大多是古代留傳下來的對國家的感恩之情和子女對父母去世的哀傷之辭。
讀畢,數次行禮後,主喪官再誦讀:“人生碩德,蓋棺始定。請之名士,隸加榮贈。諡曰‘剛毅’,名實允稱。”這是“旌題祝文”,是勃弄王室對死者追授的諡號,也就是榮譽稱號,是對死者的最高評價,影響深遠。關於諡號,曆史上,王室的部落男首領一般被追授的是“坦直”“清廉”“敏達”“誠樸”“忠直”“勤儉”。女性一般被追授的有“和遜”“儒雅”“賢淑”“淑貞”“端莊”“和順”。老勃弄王是第一個被追授為“剛毅”的部落首領。
鳴金、放炮各三次後,“點神禮”才算開始。
“自古及今孝為先,子女當報養育恩。文武學士喪堂坐,刺血和墨點親友。八柱擎天孝為強,人子盡孝禮當然。文武官宦來點親,千秋禮祀永發祥。”這是宣讀生在宣讀七言四句一首的“展孝詞”。一般讀三首,中間伴有次數不等的鼓樂、火炮和哀樂聲。言畢,張讓等人出靈堂行叩首禮12次,主喪官、護喪官整衣冠、淨手、肅立,靜候“宣讀生”宣讀晡祭文,也就是墓誌銘,複由主喪官引“金針”,逐一自張讓之左手食指刺血三次,然後猛然擲筆於地。“點神禮”才算完畢。“點神禮”的作用在於在生者和死者中間連接起一根看得見的“線”,在勃弄人看來,這根線就是看得見的“刺血和墨”。不信?有宣讀生宣讀的“神題祝文”為證。“刺血和墨,精脈相通,木落歸本,原始返終。”
“堂祭禮”是整個喪葬儀式的重點,由宣讀生高聲誦讀“堂祭詞”“蓼莪詞”和“堂祭文”。
“家奠禮儀原有本,晨霜賤履信寒心。老親仙逝感情多,頻沾淚雨灑滂沱。”這是“堂祭詞”分三首,每首七言四句。
“哀哀父母,生我勞瘁,撫我育我,顧我畜我。”這是“蓼莪詞”為三章,每章四言四句。
接下來,宣讀生宣讀“堂祭文”:“勃弄曆十月初十祭我先王,不孝男、媳、孫暨和家人等謹以上等貢品供祭於靈前而奠。我王‘正冀遐齡登壽域,豈料一旦返仙鄉,兒女哀慟涕零,親友惋惜悲傷’。先王之恩如山之重,似海之深。然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嗚呼……哀哉……”
“晡祭禮”的主要內容是誦讀“晡祭文”。“晡祭文”與“堂祭文”的最大不同之處在於,“晡祭文”是用一種特別的腔調“唱”出來,其文抑揚頓挫,其聲悲憤憂傷,前後對仗,每句四字,兩句一首。請聽:
“春風春雨春梧桐,楊柳千條垂回落。春華秋實收獲日,不幸先王辭世時。舉家縞素同祭奠,子孫同哀悼亡靈。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萬戶。家家張燈結彩,唯有吾門寒素。”隨著宣讀生的誦讀聲,哀樂響起。
“金馬西墜,玉兔東升,落帛之後,福蔭兒孫。”在哀樂聲中,宣讀生吟誦起四言四句的“落帛祝文”。這是最後的禮儀——“落帛禮”。“落帛禮”一完,主喪官就宣讀“起棺文”。
“人生輪回,轉世升天。君王百姓,概莫能外。近故亡人勃弄第17代王張穆,今日生從此門入,死從此門出,亡者早得超生,見存此日獲福。”
“謝金口……”
在頌揚聲中,29名壯漢抬著棺木,起棺出發。王室的王公貴族緊隨其後。
這是勃弄有史以來規模最為龐大的出靈隊伍。按勃弄典製,走在最前麵的是高舉萬民旗傘的24位引幡人,接著是有99人之多的王室儀仗隊,他們舉著各種兵器、幡旗和各式各樣的紙紮或綢緞製作的祭品,浩浩蕩蕩,十分威風。
抬棺木的扛夫,身穿孝服,每班有29人,分三班輪流抬送。在棺木後麵是全副武裝的兵勇。然後是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和宗室的隊伍,車轎連綿不斷。在送葬行列中,還夾有大批的巫師,他們身著巫衣,手執各種各樣的法器,麵無表情地行走著,還要不停地誦經。樂隊吹奏著《勃弄大經》,整個送葬隊伍從王室到陵地,顯得很長。那些沿途搭設的帳篷,是專供停靈和送葬隊伍休息用的。
這支幾百人的送靈隊伍一路西行,在到達大繡球山下的一片開闊地後,便停下來舉行傳統的“路祭”。這是勃弄特有的一種喪葬儀式,其目的是為了再度挽留死者。
隻見身穿黑白相間長裳的主喪官站至高台,大聲喊道:“上……香……”接下來依次是奠嚼、獻饌、獻羹、獻帛。
一切就緒之後,主喪官用一種奇怪的類似女聲的聲音高聲吟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