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花盒裏沒有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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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奇嵐
其實我們都是有點貪心的人，看到花兒美，就暗暗希望它永遠盛放。那麼多的永生花盒暢銷不已，不就是因為暗暗滿足了我們沒有說出口的願望——請盛放，一直盛放？
或許我們的心底多多少少追求著永恒，雖然我們經常變化，可我們希望那些對我們好的人不變，就像永生花盒裏的花朵——那是一朵永遠為我盛放的花。
腦筋急轉彎總是會有一道關於花的題目，謎麵是：“生命中最美的卻永遠留不住的花是什麼花？”
謎底是煙花。這才是生命的真相吧，永生花盒裏沒有煙花。人生最美好的瞬間沒法脫水保存，就像任何一個盛況空前的節日——讓人念念不忘，隻因無法重來。
曾經和一個建築師討論如何衡量一座城市的文明。他看著窗外說：“固然這些壯闊的建築可以擁有一時的眼球，可真正衡量一個城市的文明程度，要看它在細節上的維護。”他用的詞是英文：maintenance。就像婚禮再豪華，可是婚姻的質量來自每天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就算用上了直升機或者豪車來接送新娘，如果在生活中不能主動地噓寒問暖，那依然不是理想的感情。嗬護一份感情，維護一個文明，道理竟是一致。必須把它們放在有根的土壤裏，讓它們呼吸和生長，而不可剪切下片段，放入永生花盒。
我和建築師討論著世界上的各種文明和後果，每一種文明都必然留下許多建築。從中國的長城，到埃及的金字塔。這些輝煌的建築，大多數成為了“遺跡”。從遙遠的宇宙看地球，或許就是一個圓形的永生花盒，裏麵裝著各種人類的文明之花。我們談到了一套著名的攝影作品，那是關於今日底特律的景象。耐心的攝影師深入現在的底特律，拍攝了那些曾經輝煌過的空間。畫麵上，是空空蕩蕩的市政大廳，曾經喧囂一時的火車站，那些曾經人來人往的美國最繁華的經濟中心，現在空無一人。龐大的建築證明了曾經被資本的光芒衝昏了頭腦的人們的雄心萬丈，他們忍不住在建築上盡一切可能炫耀自己的財富。可是當大量的日本汽車湧入美國市場，並狠狠衝擊了底特律的汽車行業之後，這座城市立即失去了自己的優勢和光芒。那些曾經的繁華，猶如照片中劇院裏的牆紙，紛紛發黴，剝落，斑斑駁駁。曆史和時間，向來殘酷，它們有的是耐心。這套照片昭示了人類曆史和文明的真相。繁華不過是一場煙花，讓人目眩神迷的夜晚終將過去，當曆史的太陽將第一縷陽光照在人們頭上時，煙花已冷，成為昨日的回憶。
持久地維持應有的水準比熱鬧燦爛更難。我想起曾經在上海舉辦的世博會。那一日我坐著船，從黃浦江沿江而下，看兩岸燈光絢爛。世博園區裏代表每個國家的場館熱鬧非凡。壯闊的開幕式，絢麗奪目的漫天煙花，突破曆史紀錄的人流量，這些新聞反複在屏幕上出現。一定有無數人和我一樣，感慨著國家和社會的進步。可世博結束之後，當我再一次回到了這一片世博園區，卻發現很多空關著的建築，有幾座建築轉型成為了美術館和演藝中心，但更多的空間未能轉型，隻能閑置。時間正在漸漸侵襲著它們。光鮮亮麗並不難做到，但煙火謝去後的漫漫黑夜裏，用什麼來點亮我們的路？多麼希望這些曾經美麗的場所能夠逃避成為煙花的命運。
人與人的關係何嚐不是如煙花一般脆弱。在不停吃飯不停和親戚見麵的新年裏，紅包飛來飛去，我們不斷地更新著彼此的信息。可事實上我們對對方情況了解甚少，即使有微信微博，可是多少人真的曬出了真正的私生活？一個紅包能夠緩解多少的陌生感？這些時刻，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何嚐不像那些世博園區，節日裏有煙花有紅包有熱鬧有笑臉，節日過去，人跡罕至。一個科學家做過一個實驗，一個人真正能夠珍惜的核心朋友圈是有上限的。因為每個人一天隻有24個小時，如果你用兩個小時點讚，在兩百人麵前出現並混個臉熟，但你也失去了跟一個好朋友好好喝茶聊天的時間。或許這才是這個手機時代的危機：我不知道我對你有多重要，你也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就算我們頻繁地出現在對方的視野裏，或許就是一場煙花的熱鬧。人無法讓一場煙花永遠盛放。
永生花盒裏沒有煙花，因為那裏放不下你的銀河係。我欣賞行星之間的友誼。當人生路越行越遠時，每個人就像乘坐著自己的小小火箭，去到宇宙的茫茫深處。那些不常見麵的朋友，他們是這宇宙中強大的存在，像一顆又一顆的恒星。他們是我們在這宇宙中不迷失方向的引力，他們讓我們反思：我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而有些經常出現在我們麵前的人，真的當我們開始飛馳的時候卻不見了蹤影。他們大概就是那些在行星周圍無關緊要的小碎片。他們不影響我們的軌跡，卻阻擋了我們的視線。
我尊敬生命中那些恒星一樣的朋友，他們堅固穩定，和他們的關係不需要太多熱鬧的互動，因為他們深知生活的本質：每個人的人生都在尋找屬於自己行星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