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一直患有嚴重的失眠症。其原因有二:一是職業神經質——常因與工作有關的遐想亢奮不已,繽紛的思緒,猶如“芝麻開花”的咒語,使我的心智豁然開啟,於是意興遄飛,結果夜不成寐,心神疲憊。其二是文學神經質——不時迸發的靈感火花,濺落在思想的燧石上,燃起巨大的創作衝動,以致輾轉反側,疲憊不堪。久而久之,積習成疾,引發出心髒、神經等諸種疾病。痛定思痛,終於醒悟到是緣由神經過度緊張,身心無法放鬆。說到底,是自己未有一顆平常心,不能營造一種閑適的心境。其實,人生的大境界便是閑適。當然,閑適並非無所事事,而是一種“勿羨顯貴,勿憂饑饉”的閑而自適的生活方式。正如清人張潮所言:“人莫樂於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遊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於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固然算是一種“閑”,但絕非是“閑適”。閑適是大境界!
幾年前,我因籌辦一份綜合性刊物,去北京組稿,曾有幸麵謁張中行老先生。此老先生通體中式布衣布褲布鞋,置身於西裝革履、珠光寶氣的京城男女之中,猶如出土的漢陶,古樸而淳厚。老先生說,他每周都乘車去老友啟功家對飲淺酌,漫議古今,甚是爽愜愉悅。老先生博覽百家,學貫中西,寫文章捉筆立就,雖非一字千金,但也炙手可熱,但其絕不為寫文章而寫文章,而是忙中偷閑,陶醉於瓜棚豆下的老友敘舊,不能不算做一種閑適。我們出版社一版再版的《負暄瑣話》、《負暄續話》,其書名之意,便是老先生在冬日裏,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說著閑話。讀老先生的文章,感覺他好像優哉遊哉地在曆史的琴弦上輕輕地屈指一彈,便成了解頤人生大機鋒的絕妙美文。這也是一種閑適的大境界。
一位與我有莫逆之交的文學前輩,“*”前曾出版過一部散文詩集,當時風靡全國,發行幾十萬冊。撥亂反正後,他受命於危難之中,組建以出文學圖書為主的出版社。憑著自己的魄力和膽識,他創辦的出版社因圖書品位之高和數量之多而引起國內外出版界的矚目。此公亦由於成績不凡欲被提升到令文化人垂涎的領導崗位,然而,他卻急流勇退,執意“解甲歸田”。而今,他常常坐在書齋的藤椅上,一杯清茗,一本好書,伴著妻子行雲流水的鋼琴聲閉門而讀。文思潺湲而至時,便用電腦敲打出閃耀著人性光輝的雋永美文。功成名退後的數年間,竟出版了十多部作品集。在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閑暇中,他常偕同老妻或遠足或近遊,好不快活。用他的話說:“心無物欲乾坤靜,坐有琴書便是仙。”
近幾年,我因病被迫放鬆自己,雖未像那些名人雅士一樣臥雲弄月,絕俗超塵,但也或多或少地享受到“閑適”所帶來的清湛似水的意境。自此我才赫然領悟到古人所說的那種“世間之廣狹,皆由自造”的樂趣。其中,最妙不可言、怡然自得的便是讀書。每當讀完一本好書,或是一篇絕妙美文,那種通體舒坦、妙不可言的幸福感真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這使我想起民國年間博學多才的儒醫熊伯伊所寫的《四季讀書歌》中的幾句:
春讀書,興味長,磨其硯,筆花香……
夏讀書,日正長,打開書,喜洋洋……
秋讀書,玉露涼,鑽科研,學文章……
冬讀書,年去忙,翻古典,細思量……
當一個人卸卻纏繞於心的私利,摒棄爭名奪利的私欲,平和淡然地麵對世界,麵對自己,真正地會感受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清風冬有雪”的閑適心境。那時,你會看花花美,看月月明,看風風清,看雪雪晶。
電視連續劇《東周列國》主題歌中有句話:“黎民百姓長久。”從以往“風風火火闖九州”的忙忙碌碌中抽身出來,做一個平平常常的良民百姓,在時下喧囂、浮躁、充滿爾虞我詐的激烈競爭中,葆有一份閑適,是一種福分。閑適是大境界,隻是我們很難真正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