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河有約
作者:孫長芬
這是多年前的事兒,我寧可說它是虛構的吧!但我再也沒有權利不把它寫成稿件,不管能不能發表,隻為了卻我避免忘卻的心願。這個故事對我太刻骨銘心了,可我寧願說是一個故事。
悶熱的夏日,師範大學畢業後,我呆在家裏,等待分配。學校快開學了,卻還沒有接到縣教育局的工作分配通知書。母親吩咐我:“成兵,這是你自己的事,要到教育局裏打打交道。”我說:“媽,我活到二十八歲了,還不知道什麼叫‘打交道’。”母親說:“那也得到教育局裏問一問。”
我到了縣教育局人事科,人事科長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我向她說明來意,她一邊問我的名字,一邊翻著一本花名冊,說:“你們大學生個個都是狀元,都是寶貝,我們哪有不把狀元寶貝放著不用的道理?楊成兵,楊成兵。噢,分配到船山中學了。”
我一聽,腦子頓時“轟”地響了一下,驚愕地問:“船山在哪裏?”她笑道:“反正在本縣唄!”我被她若無其事的神態激怒了,說:“我從小生長在縣城,大學成績優良,再說……”“再說什麼?年齡大了想討老婆是不是?船山山花有的是。別說是你,就連我的獨生兒子也在去年到那裏去了。”
我還有什麼話可說的呢!走出人事科辦公室,上樓推開局長辦公室的門,見一個肥頭肥腦的人坐在辦公桌前,剛剛放下電話筒,他問我:“你就是那個楊成兵嘛?”我說:“是的。”他說:“我 姓厙,叫厙仁人,你被分到船山有看法嘛?”我說:“厙局長,我父親是打遊擊出身的老革命,他已經去世了。我是個退伍軍人,再說,我媽身體也不大好。厙局長,你給我在縣城緩兩年再去船山吧!”
這時的我是多麼希望他的回答是考慮考慮或鍛煉鍛煉諸類的話語,但是,他笑了,他的這種笑甚至無法從詞典中挑出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它有多卑鄙,反正同樓下那個胖女人的笑法如出一轍。他笑過,慢條斯理地從辦公桌上金黃色的煙盒中撮出一根過濾嘴香煙,“嘣”地一聲合上煙盒,又“啪”地一聲用煙盒打火機打著叼在嘴上的香煙,話語混淆著煙霧朝我潑來:“革命家庭出身、退伍軍人、成績好、母親有病、年齡大要成家,是嘛?可上頭文件裏卻沒有規定有了這些便不能上山的!說白了,你姐姐大學畢業後被分到縣委,你妹妹又當了兵,你又要求分到縣城裏去,難道都讓你一家人當官去?就是我厙某人通得過,下麵的人事科也通不過!”
我聽罷,父親遺傳的血液頓時在全身沸騰,指著厙仁人說:“你……你可要說話負責任!當教師難道是為了當官嘛?我也同你說白了,你這個位置是共產黨人坐的,你說的是共產黨人的話嘛?我明天就上船山去,你坐在這裏多久,我就上山教書多久,反正你坐在這裏我就別想下山。隻怕你坐不了多久!”頓時,把個厙仁人氣得“你……你……”地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一身舊軍裝,又用軍用捆帶捆上舊軍被。我覺得這種裝束有助於我快速地恢複軍人風貌,以盡快刷洗哥哥妹妹式的四年大學生活的影響,來展現未來工作和生活的雄風。臨走時,母親整了整我的舊軍裝,用雙手撫摸著我的臉,說:“孩子,去吧,別惦記著媽。船山是你爸當年打過遊擊的地方,放心地去吧!”我流淚了,這是我第一次在出門前在媽媽麵前流淚。多年後的今天我才懂得,這應該是一種幸福的淚,因為我第一天正式參加工作,雖然後來黨中央明文規定退伍兵從參軍的第一天起算工齡。
船山,它的山形如同山名:“船”舷下是萬丈峭壁,“船”平麵上是二百來號人的船山村莊和村前的數十畝水田,田坎上、水澤畔開滿了赤莖綠葉的紫菊花,似一條條深紫色的火焰在燃燒。村莊後是拔地而起的褐紅色的千仞展帆峰。遠遠看去,整個山形似一隻乘風揚帆的巨艨在煙霧迷漫的大海中挺進。我上山時,烈日當頭,汗流夾背。忽地濃雲靉靆,天地昏暗。倏間山風陡起,吹得山茅、山林、山杜鵑樹簌簌地響。這聲響經過“船”身下麵的峭壁和展帆峰這山勢所形成的回音,似有千軍萬馬向著那在煙霧四散中的艨艟呐喊:向前!向前!向前!頓時我覺得暑熱殆盡,全身涼爽,榮辱皆消,不禁朝著展帆峰喊:“我——來——了——!”
穿過一段長莎蔽徑、蒿艾如麻的土路,我走進孤零零地座落在村西頭的船山中學。學校尚未開學,裏頭倒很悄寂。我朝校長室走去,要向校長報到。校長室的門虛掩著,辦公桌前坐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人,他正在寫著什麼。我站在門外,畢恭畢敬地問:“您是校長嘛?”他朝我乜了一眼,說:“你就是那個楊成兵嘛?我姓厙,叫我厙利好了。”
活見鬼!他的口風怎麼同那個胖女人和那個厙局長這麼相似?我的心中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在辦公桌前又寫了約莫有二十來分鍾,突然站起來,遞給我一張功課表。我看著功課表,頓時驚愕住了,問:“厙校長,我是讀中文的。這十八節課中,除四節政治課可打擦邊球外,其它的都是不對口的呀!我高中沒讀當的兵,大學中也沒讀過數學和自然的。”這時的厙校長把屁股貼在辦公桌上,嘴邊掛了支沒燃的煙,淡淡地說:“山村中學嘛,四五個教師,三個班級一百來個學生,教師就得當萬金油。排課就得這麼個排法!”
“政治、數學、物理、體育,數門科目我得邊學邊教,怎麼教得了!”這時的我周身血管裏的血又開始沸騰了,我真想一拳把厙利揍得頭破眼腫。厙利走到我身邊,“嗖”地奪過功課表,拿起筆來隻三筆便劃去三個年級的六節體育課,然後把功課表遞還我,“這樣行了嘛?明天注冊,後天開學,老大哥,怎麼樣?”他說完,重又坐到辦公桌上,點上煙,朝我哈哈地大笑。我覺得他的爽直中帶著一種可怕的“義氣”,並有一種被戲弄了的感覺,我還有什麼話可以說的呢!
第二天,學校注冊分書時,我默默地在教師辦公室裏備課。辦公室裏有四五條長凳和四五張學生舊書桌,那便是老師辦公的地方了。隻要有辦公的地方和辦公的時間,事情就好辦了。我要向數學和物理這些感到十分陌生的知識領域攻關,要不,會誤人子弟的。不經意間見對麵的一個教室裏,一位身材窈窕而高大健美的女子在獨自整理著書籍,把一紙箱一紙箱的書拎到書桌上,然後用剪刀把它們剪開,又一疊疊地把它們擺放好。她的頭發像瀑布一樣稠密而烏黑地披散到胸前,偶然擺頭把它甩一下,顯得整個身形風流秀曼。因為戴著眼鏡,我看不大清楚她的臉龐,似乎感到她的麵部很細膩,表情挺文靜的。那不卑不亢的神態,不緩不慢的動作,充分說明了她是一位具有很好的素養和很強的韌性的人。接著,我看到她向站在教室窗外的不同年級的學生們認真地發書,臉上不時呈現出憋不住的微笑。厙校長在她左右頻發殷勤,不是遞剪刀就是遞茶水。我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們,心想:“這大概就是教育局人事科裏的那個胖女人所說的山花唄!”
一百來位學生的書本,沒一會兒就發好了,“山花”獨自一人打掃好教室後,手中拎了一捆書,走進教師辦公室,把幾本書放到我麵前,說:“楊老師,這是你的教學參考書。”我應聲道:“山花……”她聽了覺得奇怪,說:“什麼?我不叫山花,叫馬秀蘭。”我鼻子裏哼了一下,慢悠悠地托物寓興道:“馬蘭者——釋名紫菊也——其葉似蘭而大,其花似菊而紫——故名。俗稱物之大者為馬也——”她聽罷,“嘿嘿”地笑了幾聲,笑過,一邊走向我旁邊的書桌前坐下,一邊說:“楊老師,你叫罷!叫我山花也行,叫我馬蘭也行,叫我紫菊也行,我都不會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