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明雨(外三章)(1 / 1)

散人散文

作者:江 飛

陳舊的雨,帶著過去的味道,仿佛那些比人還高的茅草,從過去一直蔓延到現在,並將永遠生長下去,高過墳墓、墓碑,以及後代。

我是墓碑上落款的名字。許多年之後,墓的主人也隻剩下碑上的名字,在我們的回憶裏,在回憶的細枝末節裏。而我的名字必然淡去,刻不進石碑,甚至刻不進木頭,隻能歸於塵土。

祖父。曾祖母。外公。外婆。三舅。有的熟悉,有的從未見過,但他們是我曾經的親人,他們應該記得我,正如每年清明的雨都記得,我上山必經的路,甚至我的麵容,我的聲音。

雨,一直下。從昨夜持續到此刻,從唐詩的夾縫裏一直流淌到我的心裏。山是空山,像一個遙遠的寓言,寂靜得冷酷。風最終穿透雨衣,滲進身體,我聽見空洞的回聲,和雨水拍打那些鬆樹的節奏相似。

潮濕的煙霧,在林間徘徊繚繞。遠處的山峰被霧氣籠罩,辨不清方向。於是,路成為方向,從山腳抵達山頂,從生者的心口抵達死者的唇邊。有的路被雜草覆蓋,如那些無主的墳;有的路被人們遺棄,如那些煙火的殘骸。我選擇的這條路已經走過近三十年,每年兩次:清明和冬至。它將貫穿我以及許多人的一生,包括夢境。

很多往事被死去的親人帶走,留下的隻是泛黃的老照片,破碎的懷念。他們組成的另一個世界,是否比我此刻所在的世界寂靜?而清明的雨,是否也下在陰陽兩界,生死兩端?

民間儀式

小雪將至未至,死亡突然而至,像一場別離的盛宴,民間的儀式。

一件破衣,一把破傘,一隻粗糙的大碗,從池塘裏取水,為上路者清潔最後的麵容。那些珍藏已久的蠶絲,是最後的衣裳。人在大地上而生,必然回歸於大地,成為泥土或煙塵,沒有最先,隻有最後,沒有永久,隻有短暫的停留。

引著燈火,把生前走過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塘埂上,草窠裏,田地邊,以及親友鄉鄰的門前。鞭炮將腳印掩蓋,淚水把道路清洗,跪下身去,每個人都像一棵低矮的植物,瘦弱,易折。

燃起蠟燭,圍著八卦旋轉,聆聽經文的召喚,穿過象征的橋。抬出門去,歸臥山丘,落葉鬆針的樹林,容納了那麼多白晝和那麼多匆匆的靈魂。

從此以後,外婆不在路上,不在陽光照耀的門邊,而在我們舉目遙望的空中。

一夜光明

誰在陰影裏沉睡,醒來卻是最不幸的夢魘?手提水罐如詩稿,那一頁頁散亂的,不是瓦片,而是滴水的詩句。

沿著日落的黃昏,去走訪我最想親見的故人。他可能在泥土裏,在水裏,也可能與眾神安歇在樹梢的頂端。他安然的鳥瞰,更像是無名的誘導或期盼。他曾經住在我詩歌的隔壁,如今卻是我字裏行間漏掉的過客。他正在熟睡。一睡千年。

從這裏出發,穿過詞語的森林。夜的陣痛,比一個孩子的渴望更漫長。她的停留是短暫的,卻可能是致命的。我無意向她投去的一瞥,都可能將自己送入塞壬歌聲的墳墓。那歌聲是帶著傷的,痛的,幽雅的,哀怨的,轉瞬即逝的。我醉心於夜,甚至將所有的一切出賣於她,以換取她轉身的停留或一瞥。

我無數的夜,都被重型貨車轟轟地碾碎,一地不堪的夢境,是虛幻的光,或是遙不可及的觸摸。仿佛隻剩下一夜的光明,我的伸手,意味著手離我而去。

我打算好了:上半夜的光明,交給前生;下半夜的光明,留給後世。

新年的燈

那些輕飄飄的身影,踏響沉重的腳步,仿佛凍僵的雨滴,抱成完整的一團。記憶的冰麵被砸開,破碎,憔悴,在所難免。

當亡靈們在屋外行走,屋內靜寂。一個人,正陷入無邊的沼澤。

我淩亂的頭發,呈現淩亂的暗影。燈光好似時光,映射在牆上,更像是呈現在我的臉上,蒼白,黯淡,無可抵擋。

新桃舊符。新年的燈,在斷斷續續的鞭炮聲裏,延續著相似,即使是某些不易覺察的細節,也恪守著既往的程序,比如混雜在鞭炮聲裏的那些衝天的焰火,五顏六色地綻放開來,成為天空的裝點,短暫卻格外絢麗。

人死後是否會轉化為新鮮的魂靈,俯瞰塵世,好像路過曾經侍弄過的菜地?而他的後代依然卑微地活著,把倒下的鋤頭再次扶起,在開墾了無數遍的土地上,重新開始。他是否會忍不住不合時宜地跳將出來,苦口婆心地指點一番,那些他曾經無法自拔的轍痕,愈加深刻,需要躲避。自由和靈動,替代了拘囿和愚拙,並毫不張揚地掩飾了他內心的失望和絕望,空無一物的內心,猶如驚鴻一瞥。

天色漸亮。那些不堪一擊的往事,都順勢鑽入此刻的界域。模糊,或者清晰,都與曾經無關。

讓所有的燈都持續地亮著,讓那些四處走動的亡靈都能找到各自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