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關何處(1 / 1)

牽手憶石

作者:洛 水

下雨了,稀稀落落地,如同今天這個城市的憂傷,恰到好處地若有若無。

天色灰暗,憔悴的那種,像一張無限放大的、被時光揉皺的老人的臉。遠處和近處的燈光還沒有亮,紅的、綠的、白的和藍的,在天黑以前,城市是純淨的,猶如一個孩子,羞赧地用小巴掌捂著私處。空氣中有火經過的氣息,紙錢燃燒的味道,絲絲縷縷,縈繞不散。莫名想起《倩女幽魂》裏的小倩,戀戀飛舞的衣袂,戀戀不舍的一再回頭……

類似一個半夢半醒的幻覺,就在你手邊,但你一伸手,它就破了,沒有了。沿著或窄或寬的巷街,我一路突奔,回去。盡管這個城市沒有我的家。回去和回家不同,我們都在回去,但沒有人能回到家,我們都在回去的路上。

活著如此,死了也是這樣。在傳說和傳統裏,今天是鬼節,也就是鬼回家的日子。鬼是可憐的,把回家的日子,都當成了節日。過節應該也是興師動眾、興高采烈的吧。當然,我看不見這些,我能看見的,隻是那些鬼的親人,他們把自己從時間拉出來,虔誠地在家門口、路口,為故去的親人,燃燒冥錢,照亮回家的路。在他們凝重的表情裏,我看見一個民族骨頭裏的圖騰或宗教。但沒有誰能回來,時間隻有在表盤上是往返的。一雙手,在時光裏不停變幻著,大小、顏色、枯腴……最後,消失,隱現在另一個人的記憶裏。沿著來時的路,沒有人能回來,也沒有人能抵達來世,走著走著我們就迷路了,隻剩下一個人。

紙錢燃燒的味道,火流連的氣息,在這個城市大街小巷流竄。我總是忍不住想,那些在這個城市故去的先人,他們怎麼回家,找到後人的家門?車水馬龍的路,熙熙攘攘的人,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層次不齊的高樓大廈……望洋興歎,同樣也適合一個故去已久的先人,對著城市,對著自己的家。

鄉關何處?這句話距離我已過於遙遠,但我仍能體會說者的心情。鄉關何處?家已超過了距離的遠,千裏或萬裏,在何處?丟失了,千萬裏總能越過,蒼涼到絕望的是,不知它在哪裏了?無論距離它多近或多遠,都是一樣的,你無法抵達。

我開始慶幸鄉下的先人,他們在那塊土地上生老病死。活著,站在田野裏,像一棵莊稼;死了,躺在田野裏,還像一棵莊稼。一條通向村莊的路,也通向墓地,他們往返走著,從孩童到老人,從人到鬼,怎麼也不會迷路。節日了,後人會到先人的墳前,磕個頭,燒些紙錢,嘮些家常……這些,是那些城裏人所買不到的,活著的,和死去的。忽然間,我不可抑製地懷念起家鄉。一輛汽車尖叫著停在我跟前,我仿佛看見一個精致的墳墓,體內瞬間響起尖利的疼痛。我聞到火的氣息,紙錢燃燒的味道,它們現在正縈繞著我,從我身體裏汩汩流出……我疲憊地摸一把,是紅色的。

有人問我家在哪?我搖搖頭,依稀看見一個老人,鬢發蒼蒼,大風吹起他的衣袍。鄉關何處?他自言自語,抑或在問我;我認不出他,抑或他就是我……

母親叫醒我,問怎麼了。我從床上坐起,是一場夢。我揉著濕潤的眼,說沒事。母親說起來吧,和你爸一起去上墳,今天是清明,該去祭拜爺爺奶奶。我點點頭,身體裏的疼痛正逐漸變小,小成一根針,隱藏在我體內。

爺爺挨著奶奶,就像我挨著父親,不同的是他們躺著,我和父親站著。紙錢燃燒起來,火的氣息,灰的味道。父親沉默地站著,在他眼裏,我看見,那團火逐漸變小,變小,直至看不見,隱匿進他澄清的瞳仁。

父親說,走吧。我嗯一聲,跟在父親身後,向家走。父親的腳步蹣跚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跳上。我忽然站住,咀嚼著父親那句話——父親沒有以往那樣說,回家吧。夕陽西下,我看見,父親的影子正從他身體裏走出來,沿著回家相反的方向,步履蹣跚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