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記得1969年我們家的黑帳篷紮在斡爾朵河源頭之一的叫一棵樹的夏牧場,這個祁連山北麓的地名有怎樣的來曆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因為這個滿是雲杉的山穀口河岸上長著唯一的一棵胡楊。因為我們部落是後來遷徙到這裏的,所以我不知道這個山穀的蒙古和吐蕃特語名字。
烈日當空的中午,在長滿灌木林和雲杉的山穀裏,姐姐們把山羊群趕回了家。我們在黑帳篷旁邊跟著阿媽擠山羊奶,我們一邊幫阿媽抓穩母山羊的脖子,一遍聽阿媽講過去的事。我聽得入迷,不小心一腳踢翻了阿媽剛擠下的一盆鮮羊奶……
我們家的黑帳蓬
眼前,最多的還是將夏牧場裝點成一片金色的哈日嘎納花。但是有一位無名詩人的詩卻這樣說:
哈日嘎納花靜靜地開在祁連山腳下
在風暴中孤獨地顫抖
仿佛在歎息著說
你知道我的煩惱嗎
……
我們部落的鄂博在黑山的主峰之上。我和阿爸、牛倌趕著馱著黑帳篷和其他東西的馱牛遷往夏牧場,我們沿著山脊走著,我把他們送到半途後返回。陽光下,群山間青草在蓬勃生長,溝壑和原野上泛起潮濕的暖意。
鄂博在東邊的晨霧中顯出,我摘下褪色的禮帽,麵向鄂博跪在了潮濕的草地上。我相信,像牧人一樣獨自走過高山大河的人在內心裏會有一座神聖的,觸目驚心的無極山峰。
我沿著山上的便道穿過灌木林下了山,從泉水邊走過,泉水帶著鹽堿味,我在泉邊茂密的馬蘭花叢中走著,幾天來又累又困,到姨媽家的冬窩子後,我倒在沙發上就睡著了。醒來後,喝著姨媽濃濃的奶茶,吃著姨媽給我拌好的糌粑。
離開姨媽家後,我沿著黑山腳下熟悉的那條小路走去。這條路給我的太多奇異的感覺,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許多年前,每當星期六我就從學校回冬窩子,我一般都要沿著這要路走,而不願走一般人走的大路。從區上走過一條彎曲的小山溝後,就到了雄偉的巴彥哈拉山腳下,西南方的巴彥哈拉山下看不到一個人,寂寥空曠,甚至有點怪異,山坡上是一片片黑黝黝的灌木叢,那裏散發著一種潮濕、清涼和憂傷的氣息,讓人感覺那麼親切和舒暢。小時候躺在母親懷中也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每當初夏,灌木叢是墨綠色的,那一片灌木叢旁邊有一片綠油油的青草,綠得有點像是假的。一匹騍馬領著吃奶的小馬駒和另外幾匹馬在青草叢中吃草。青青芳草,迎風搖曳,黑黑的馬鬃和馬尾也在隨風起舞。清涼潮濕的氣息滲透了我的身心。
那時,當我走過這個遠離塵囂的山下時,陰雲總是籠罩著山頂,山雨欲來,而我覺得有恃無恐,因為我與這個長滿灌木的山有某種心靈感應。走在那裏時,我覺得我找到了久久尋覓的一種氣質、情調、風格和靈魂,我覺得山神就在旁邊的灌木林裏、在懸崖峭壁上悄悄地注視著我。
在山勢陡然降下的地方,我盤腿坐在山岡上凝視著這個山。灰藍色的雲又籠罩了山峰,遮住了太陽,陽光從雲縫裏透出後,照在無數道披掛著灌木林和青草的山梁上,青青芳草仍在風中起舞,而鄂博早已被山頂的雲霧罩得嚴嚴實實,這裏有一種內斂、博大、自然而真誠的東西,我感覺到了山的真正氣質。
翻過那一道道平緩的山梁,從山上的灌木叢、懸崖下的苔蘚地和芳草叢中吹來涼爽的風,眼看就要下雨了。那時候,我的心中總是充滿了一種強烈的渴望,這是對另外一種生活的渴望和對動蕩的預感嗎?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總讓種種痛苦、幻想和憂愁攪得心緒不寧。
我溫馨的家——夏日塔拉草原上的那座黑帳篷,家裏的堯熬爾牧人的味道更多是來自阿媽、大舅和外祖母那兒的。外祖母講過關於蒙古汗的時代,她說那個蒙古汗的時代堯熬爾人是富裕和安寧的。大舅白馬羅布1959年隨軍去西藏,二十多歲後一直在西藏工作,隔那麼幾年他就回來探親,無論他說多麼地道的吐蕃特語,但他的個性氣質和相貌都暴露了很地道的阿爾泰牧人的血脈和輪廓。
盡管我們住的都是犛牛毛製成的黑帳篷,數百年來都和吐蕃特牧人在一起放牧,許多堯熬爾人和吐蕃特人通婚,但是堯熬爾牧人的味兒和吐蕃特牧人不大一樣。這個味道的源頭也許在鄂爾渾河的匈奴那兒,以及匈奴的繼承者古代突厥回鶻和古代蒙古那兒。這可能是阿爾泰語係的族群和漢—吐蕃特語係的族群的文化差異吧。這是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