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

像一個倦極而睡去的勞動者,休息時間不夠,天不亮就得起床,匆匆出去犁田,四月清晨就這麼懶洋洋起身了。

天還沒大亮呢。

到處靜悄悄,隻有大量露水由濃霧中酣眠的大樹滴滴答答落下來。

黑黝黝的大地上方,天空寂靜又黑暗,慢慢露出蒼白的微光,活像一塊濕得可擰出水來的泛藍帆布。

所有低窪的草地都白茫茫罩著鬥篷般的濃霧,類似桶中的牛奶泡。

不一會兒,公雞竟相在看不見的小村子裏喔喔啼。

最後幾顆星熄滅了,閉上疲憊和困乏的眼睛。

現在東方燃起一道紅光,活像有人吹火灰裹半熄的餘燼似的。

飄浮的霧氣到處滾動,像春天融雪時候的洪流,湧上霧蒙蒙的田地四周,或者像薰香,呈稀稀的藍螺圈飄上天際。

白晝和黑夜相爭,失色的夜神緊蹲在地上,以厚厚的濕鬥篷覆蓋大地。

光明慢慢灑遍了天空,愈來愈逼近地麵,和糾纏的濃霧掙紮。高岡上有些地方可以看見土黃色露珠點點的地麵由黑夜裏浮出來,還有幾處缺少光澤的水坑,幾條小溪更在漸融的霧氣和漸亮的曙光間流動。

天色轉亮後,東方的紅潮由紫色化為大火般的血紅色。物體慢慢顯出來了:地平線的森林黑圈,上坡路的一長列白楊,彎腰駝背,仿佛爬得好累好累,突然躍入視線中;遍布在鄉間的小村落原先埋在陰影裏,如今在晨光下露出臉兒,像滔滔流水中的暗色石頭,某些近處的樹枝銀晃晃掛滿朝露。

太陽還沒有出來,不過它眼看要進出周圍的紅光帶,普照人間,而世界剛打開惺忪的睡眼,略有動靜,卻還在休息,而且正昏昏沉沉享受休息的滋味。如今大地屏住氣息,寂靜似乎在耳中回響:隻有一陣微風弱得像嬰兒的呼吸,由樹林吹來,抖落了樹上的露珠。

清晨的灰幕中,酣眠的暗色田野像一座充滿沉默信徒的教堂,上空突然傳出一隻雲雀的歌聲。

這隻小鳥由地麵飛起來,拍著翅膀,以銀鈴般的嗓子啾啾叫——宛如彌撒的鈴聲——或者像一股春天的香柱,一直往上升,往上升,在神聖的高岡和東方的寂靜處呼喚整個鄉野。

不久別的雲雀也來合唱,飛入天庭,一麵鼓翼,一麵向每個生物宣告白晝的來臨!

太陽快出來了,它近在眼前。

最後它終於浮現在遙遠的森林上空,仿佛由深淵爬出來;仿佛有看不見的聖手托著它巨大發光的聖碟,挺立在昏昏欲睡的大地上空,以光明賜福給萬物——無論生死,即將誕生或死亡——接受白晝聖禮的萬物,而萬物則拜倒在塵土問,麵對他的聖威抬起卑微的雙目。

現在天亮了。

迷霧像薰香由草地飄上金光閃閃的天空,鳥兒和各種生命齊聲頌讚……叫喊,做謝恩禱告,發自內心的禱告!

接著太陽出現在黑森林和無數村子上方,高超,巨大,向下布施溫暖——是上帝慈悲的明眸——開始用和平之手法統治全世界。

這時候,克倫巴家的老親戚愛嘉莎來到森林附近的一座沙丘上,那兒有幾個貴族領地的草堆立在充滿車印的大路旁。

秋初她踏上乞討的旅程,此後就吃“天主賞賜的麵包”活到今天。

現在她回來了,像春天尋找舊窩的歸鳥。

她老邁,衰弱,氣喘籲籲,有點像沙地上生根的路柳,枯弱,發著磷光,眼看要倒了——她衣衫襤褸慢慢走,手持拐杖,背上扛著頭陀袋,身邊掛一串念珠。

她碎步經過貴族領地的草堆,太陽出來了,她抬起飽經風霜的皺臉仰望太陽,灰眼雖然充血,卻閃著喜悅的光輝。

啊!經曆了漫長而凜冽的冬天,又回到土生土長的村子——她一想起來,步伐就輕快多了。頭陀袋在肩上搖晃,念珠在伴隨著腳叮當響,不過,她很快就中氣不足,肺部承受不住,隻得停下步子,然後吃力地慢慢前進。但她不時用饑渴的目光環顧鄉間,笑眯眯地望著灰色的田地因穀物萌芽而泛出的綠色:村子漸漸由濃霧中浮出來,樹木還沒長葉子,像馬路的哨兵挺立著;有些孤單單散列在平原上。

這時候太陽已相當高了,光芒灑遍最遠的田地。全鄉布滿玫瑰色的露珠,黑黝黝犁過的田地在日光下發亮,濁水亮晶晶流過溝渠,雲雀的歌聲隔著涼空氣傳來。再過去,某些凸出的危崖下仍閃著最後的殘雪。幾棵樹上掛著黃色的柔荑,像瑪瑙珠子在空中擺蕩。某些角落和沐著陽光的水窪裏,金葉草在去年的枯葉堆中萌芽,野花也睜開黃色的眼睛。一股微風吹起了懶洋洋曬太陽的平地那種濃烈的怪味兒,四周的一切好亮,好大,充滿好聞的香味,愛嘉莎真希望有翅膀,能歡呼一聲,飛上天空。

她張口喘氣說:“噢,好天主!噢,親愛的耶穌!”並坐下來觀賞全景,似乎要把它吸入喜滋滋跳動的心靈。

噢,春天在寬闊的平原上滾動,雲雀的頌歌向大家宣布它的來臨了。還有神聖的太陽。噢,還有和風又暖又柔的愛撫,像母親的吻。大地神秘兮兮地靜候著,等待犁田機和播種者。噢,生命的激流到處顯現,和風孕育著生機,很快就要生出葉片——花朵——麥穗中的穀粒!

噢,春天來了,像裹著陽光的美婦人,麵如玫瑰色的曙光,發如川流的逝水!她來了,由太陽那兒飄下來,翱翔在四月清晨的麥田上空,攤開手掌放出許多雲雀,愉快地唱歌讚美她!她後麵飛來一排排的白鶴,鳴聲清脆,還有野雁呈楔形飛過淺藍的天空。鸛鳥沿沼地而來,燕子在屋旁吱吱喳喳,所有的鳥類都唱著歌來了。春天的鬥篷觸及大地,草兒萌發,隨風搖擺,花苞在黏膠下發光,小葉片低聲呢喃:到處都洋溢著堅強的生機。

噢,春天女神愛撫這一切可憐兮兮的破舊矮房子!她以慈悲的雙目瀏覽屋頂下方,喚醒了人類凍僵和癱癡的心靈,他們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安慰,如今把滿腹的悲哀和心事擱在一旁,夢想他們會有更愉快的命運!

大地回響著生機,宛如長期靜默的鍾鈴有了新的音韻。那是太陽帶來的禮物,洪亮的鍾聲高高興興響著,喚醒膽怯的心靈,歌頌最奇妙的事物,終於在每一個靈魂那裏找到了回音。每個人的眼睛都含著熱淚:不朽的人類精神茁壯了,喜滋滋擁抱大地——他們自己的世界——是的,每一塊孕育著生命的泥土,每一棵樹,每一粒石頭,每一陣呼吸——一切他都珍愛到極點!

愛嘉莎拖著腳步慢慢走,心情便是如此,她貪婪地打量她夢中的聖地,有時候頭暈目眩,簡直像喝了烈酒似的。

尖塔傳出當當的彌撒鍾,她終於恢複理智,跪在地上。

“……噢,主啊,你神聖的意旨把我帶回家鄉。”

“……你對無依無靠的人發了慈悲!”

這幾句話她差一點說不出來,眼眶浮出真心的熱淚,沿著枯萎的雙頰往下淌。她感動得連念珠都摸不到,隻吐出一些不連貫的字句,像火星迸出靈魂。最後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站起身,繼續往前走,眼睛盯著四周的鄉村。

現在是大白天了。整個麗卜卡村橫在她眼前和腳下,圍著水車池排成一圈,如今隔著泛白的霧網,池水呈深藍色,像一麵鏡子閃閃發光。岸邊的房屋蹲在地上,像家庭主婦坐在沒有葉子的果樹間。某些屋頂上空升起一絲小煙柱,玻璃窗在陽光下閃爍,新粉刷的牆壁半掩在黑黢黢的樹幹間,形成強烈的對比。

現在她認得每一棟房子。她走著走著,磨坊的噪音愈來愈清晰,廠房位於村子的一端,貼近她所走的馬路,對麵那一頭則有教堂的白色高牆聳立在大樹間,窗戶和尖塔的金十字架遠遠發出亮光,隔壁神父家的紅瓦屋頂也清晰可辨。再過去,地平線環列著藍灰色的森林、廣大的麥田、遠處果園中蟄伏的村莊;凸出的危崖、蜿蜒的道路、一排排傾斜的樹木、散列著柏樹的沙丘,以及細細的小溪,亮閃閃流入水車池,在屋舍問流進流出。

近處是麗卜卡村的土地——像一條條帆布,為斜坡高地增添了不少色彩,呈彎帶狀,密密相連,隻用中間的羊腸小徑隔開,小徑上種了枝繁葉茂的梨樹,長滿野薔薇和荊棘;不然就以土黃色的犁溝為田界,在泛黃的晨光中看來很清楚。一塊塊秋天播種的土地現在開始轉綠了,去年收割過的馬鈴薯田、一片片新犁的土壤、發出融熔玻璃狀灰色閃光的低地水窪……構成了整個畫麵。磨坊那一頭是泥煤色的草地,有鸛鳥在那兒走來走去,“嘎嘎”叫;再過去,卷心菜園淹了水,隻有田畦頂像擱淺的魚浮出水麵:上空有白腹的田鳧飛來飛去。交岔路口立著十字架或聖徒的雕像。熱烘烘的太陽高掛在小世界上空,高掛在村子所在的幽穀上空,雲雀宛轉歌唱,牛舍傳出哞哞的哀鳴叫,白鵝尖叫,人聲熙攘,風兒載著一切聲音,暖洋洋輕柔柔吹著,大地似乎沉醉在蘊藏新生命的安詳喜氣中。

不過,田裏看不到許多幹活的人。隻有幾個婦女在村莊附近撒糞肥,幾絲臭味飄入她的鼻孔。

“懶家夥!這麼好的日子,田地等著人春耕,他們在幹什麼。為什麼工作的人這麼少?”她不太高興,咕噥道。

為了離田地近一點,她拐離大道,走一條橫越陰溝的小徑,那邊雜草很茂盛,很多雛菊已經對著太陽睜開粉紅色的眼瞼。她記得往年田裏到春天滿是紅襯裙,姑娘們的歌聲和叫嚷此起彼落,她知道這種天氣正是施肥、耕作和播種的好時機。到底怎麼回事呢?咦,她隻看到一個農夫站在田野裏走動,以半圓形的動作撒播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