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剛來,他播的一定是豆種……看來是多明尼克大媽的兒子沒錯。”她真心加上一句:“噢,親愛的播種者,願上蒼賜給你豐厚的收成!”

小徑崎嶇不平,充滿新的鼴鼠窩和不少水窪。但是她專心地看著每一塊田地,仿佛她也在這裏播種希望。

“這是神父的黑麥田。長得真好!記得我出門流浪的時候,長工正在這兒犁田,神父坐在附近。”

她吃力地爬行,用力喘氣,含淚看著四周。

“這是普洛什卡的黑麥田……一定是太晚發芽,或者在地下腐爛了。”

她弓身——對她可不是容易的事兒!愛撫濕濕的草葉,活像摸一個小孩的頭,衰老的指頭不停地顫動。

“啊,這是波瑞納的小麥!了不起的好田地。當然了:他不是麗卜卡的首席農夫嗎?可惜遭了一點霜害,冬天太冷了。”她一麵思索一麵眺望去年秋天犁過的大田地,草葉埋在土裏,沾了爛泥巴,可見冬雪和洪水很嚴重。

她歎息一聲:“噢,這邊的人吃了不少苦頭。”她用手遮住眼眉,看看兩個村裏來的小夥子。

“風琴師的學徒和他的兒子……好大的提籃!啊,他們一定是到佛拉莊去列一年一度的告解名單。是的,他們就是去辦那件事。”

他們走近時,她打了一聲招呼,想跟他們聊聊,但是他們隻咕噥回了一句話,就匆匆走了,彼此談得津津有味。

她很失望,心裏不舒服:“從他們學走路我就認識他們!啊,算了!他們怎麼認識我這個乞丐婆呢?不過,麥克長得真好,現在一定為神父彈風琴了吧。”

她很快來到克倫巴的地產附近。她嚷道:“主啊!沒看到半個男人。”她現在貼近村子,聞得見炊煙,看得見果園晾曬的床褥和墊子。她心懷感激,慶幸能活到今天,能回來找自己的親人。她懷著這種希望,才能熬過整個冬天:這個願望使她堅強,沒被寒冬、貧困和死亡打倒。

她坐在灌木叢下整理衣裳,但是沒辦法。她興奮得四肢發抖,一顆心像被人勒死的鳥兒怦怦亂跳。

“這裏還有好心人。”她用力看著頭陀袋,低聲說。她知道自己存下的錢足夠做喪葬費了。

多年來,她一心想著一件事:上蒼召喚她的時候,她要死在自己的村莊,躺在民宅的羽毛被上,麵對牆上的一排聖像——一像所有主婦一般死法。為了最後那神聖的一刻,她存錢存了好多年!

她在克倫巴家的閣樓上擁有一個櫃子,裏麵有一件大羽毛被,有床單和枕頭,有新的枕套;一切都幹幹淨淨,從來沒用過,隨時準備著。那套寢具沒有別的地方可放,因為她沒有自用的房間和床鋪,通常都睡屋角的草墊子,或者睡牛舍,看情況而定,家人叫她睡哪兒她就睡哪兒。她從不爭取權利,也不發牢騷,知道世上的一切都照上帝的意旨,有罪的世人是改變不了的。

但是——她要求上蒼原諒她的自尊心——她暗暗夢想一件事:希望葬禮像村中的主婦一樣,她為此戰戰兢兢祈禱過好久了。

所以,她一到村莊,知道自己太限不遠了,自然而然開始估量她是否忘了什麼事情。

不,她需要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她隨身帶了一隻聖燭節的小蠟燭,是她看守死人一夜才討來的,還有一瓶聖水,一把新的灑水刷,一張欽斯托荷娃聖母的聖像,她死前要拿著這張像和兒十茲洛蒂的喪葬錢,她死後說不定還能做一場彌撒哩,有蠟燭,教堂門口又有灑聖水儀式。她不敢奢望神父送遺體到基地。

那是不可能的。並非每一位地主都有那份榮幸,何況,單是那一件事的費用就能把她所有的積蓄耗光!

她深深歎一口氣,站起來,覺得身體比平時虛弱。肺部發疼,咳得好痛苦,幾乎走不動。

她暗想:“我若能活到製幹草或者收割時節就好了!噢,到時候我會心甘情願躺下來受死,親愛的耶穌啊!躺下來受死!”

她自覺這種願望有罪,想找借口。

但是她突然想起一個叫人擔心的問題:誰肯收容她,讓她死在自己家呢?

她說:“我要找個善心的人家,我若答應給他們一點錢,他們也許願意。真的,沒有人喜歡陌生人給自己家裏添麻煩。”

至於死在她的親戚克倫巴家,她想都不敢想。

“這麼多小孩!屋裏沒地方,而且現在家禽正在孵蛋,得為它們騰出空間——何況地主農夫讓乞丐親戚死在他們家也有失體麵。”

她斟酌這些事,心裏並沒什麼怨尤,同時慢慢走上草地和卷心菜圃防水堤邊的馬路。

水車池在左邊發光,深藍的水麵反射出太陽的金色光芒。岸上長滿低垂的赤楊樹,有一群群大鵝嘎嘎叫,撲打著翅膀,仍泥濘不堪的路上,一隊隊愉快的小孩跑來跑去,大叫大嚷。

麗卜卡村立在水塘的此岸和彼岸,打從創世紀以來就立在那兒了,房舍半掩在枝葉扶疏的果園和附近的矮樹叢中。

愛嘉莎慢慢前進,並迅速將一切收入眼底。磨坊主太太坐在門檻上,伴著一群鬧哄哄的小鵝,鵝身蠟黃蠟黃,由她照料著。愛嘉莎跟她打聲招呼,飛快走過去,很高興牆邊曬太陽的幾條狗沒注意到她。

她過了橋。流水往水車輪奔去,路麵又成兩條,環抱整個村莊。

她遲疑片刻,渴望看一看每樣東話,就向左拐,多走一點路。

她最先經過打鐵鋪,那兒靜悄悄,一點生趣都沒有,熏黑的牆上倚著一輛車的前半部和幾具生鏽的犁田機,但是鐵匠本人不在,他太太穿罩衫和襯衫,忙著挖果園的地麵。

愛嘉莎繞過去,停在每棟房子前麵,倚著低低的石籬,好奇地打量內部的一切。家犬走上來聞她的身體,似乎認得是村民,又回到陽光下躺好。

無論她走到哪兒,到處都覺得寂靜又虛空。

最後她走進教堂,自言自語地說:“男人都不在……一定是出席法庭,或者在某一個地方開會。”

彌撒結束了,神父坐在告解室裏,有十幾個外村遠道來的人留在座位上,不時深深歎幾口氣或者大聲祈禱。

高壇前麵掛了一盞燈,不斷冒出一股泛藍的煙波,在高窗射進來的陽光下顫動。外麵麻雀吱吱喳喳,不時口含稻草闖進甬道,偶爾有一隻燕子在大門口啾啾叫,身子一回旋,掠過寒冷又寂靜的牆邊,迅速飛回外麵光明的世界。

愛嘉莎短短禱告幾句,匆匆出來,一心想趕到克倫巴家,在教堂前麵碰到雅固絲坦卡。

“什麼,你在那兒,愛嘉莎!”她驚叫說。

“是的,好主婦,我在這兒,還活著。”她低頭吻對方的手。

“咦,他們說你在很遠的地方翹辮子了。我看‘天主的麵包’雖然好賺,對你卻沒什麼好處。有個教堂墓地等著你。”老夜叉婆用嘲笑的表情打量她說。

“你說得對,好主婦,我這把老骨頭差一點回不來。”

“到克倫巴家,呃?”

“當然。他們不是我的親戚嗎?”

“你的頭陀袋裝得相當滿,他們會好心接待你。我敢說,你的破布裏還紮著幾文錢。是,是!他們一定會承認你是親戚。”

“他們的身體都好吧?”愛嘉莎為她的嘲笑而痛心,順口問道。

“都好。隻有湯瑪士例外,他身體很差,但是在監獄裏慢慢養好了。”

“湯瑪士!在監獄裏?別開這種玩笑,我覺得不好玩。”

“我重複剛才的話。請我再加一句,他的同伴可多了——全村的人都在那兒陪他。法律、牢門和鐵柵欄才不管有田地沒田地呢。”

愛嘉莎站著發呆。她呻吟道:“耶穌,瑪麗亞,約瑟!”

“現在趕快去找克倫巴太太吧,你馬上會聽到很多消息……啊哈!男人正拚命度假呢!”她惡毒地大笑說。

愛嘉莎慢慢走開了,她無法相信這個信息。一路上看見幾個相熟的女人,她們和和氣氣跟她打招呼,她假裝沒聽見,故意慢慢走,希望晚一點證實雅固絲坦卡告訴她的話。她徘徊好久,東看西看,不想知道最壞的消息。

不過,最後她鼓起勇氣跨入前麵的克倫巴家,全身戰栗,以驚惶的目光看著果園和後麵的房屋。窗邊的母牛正在喝一大盆水,聲音很大;屋子中央的長廊另一頭有一頭母豬帶著小豬仔在泥巴堆打滾,家禽在糞堆猛找食物。現在水盆空了。她拿起空盆(手上拿一樣東西,她覺得可壯壯膽),走進幽暗的大房間,說道,“讚美上帝。”

“誰呀?”內室有個可憐兮兮的聲音說。

“是我——愛嘉莎。”她說這句話,聲音哽住了!

“愛嘉莎!噢,我沒。”克倫巴大媽突然出現在門檻上,圍裙兜滿小鵝,幾隻母鵝嘶嘶嘎嘎圍著她打轉。

“啊!感謝上帝!有人說你遠在去年聖誕節就死了,隻是沒有人知道在哪兒,我丈夫甚至到警察局去查。坐吧,你一定累了。你看,我們的鵝都孵出小鵝了。”